合府同庆氛围随着时间慢慢消散。
几天后的清晨，苏府来了一批不速之客。
“少爷！快醒醒，时辰不早了，宫里派的人已经在前厅候着了，说是要带您去新设立的军医院瞧瞧。”苏福的声音里满是催促。
苏哲把头蒙在锦被里，发出一阵含糊不清的抗议：“不去！什么军医院，一听就是个麻烦的无底洞。本县子新官上任，按规矩不得休沐十天？我要休假，我要补觉！”
“爷，我的好爷！这是官家亲自下的旨，韩相公亲自盯着的差事，您可不能当儿戏啊！”苏福苦着脸，几乎要给自家少爷跪下了。
磨蹭了半个时辰，苏哲终于在柳盈哭笑不得的伺候下穿戴整齐。
他顶着两个淡淡的黑眼圈，一脸“身体被掏空”的表情，打着哈欠坐上了前往军医院的马车。
“唉，当官真不是人干的活。”苏哲靠在车厢壁上，对着跟在一旁的苏福抱怨，“还不如在家里设计我的麻将桌来得有意义。你说，我明明是个技术人才，为什么非要走上管理岗呢？”
苏福只能赔笑，心里却腹诽：少爷，您那点心思谁不知道，就是单纯的懒罢了。
军医院的位置设在城南一处原先的旧军备仓，占地倒是颇广，只是尚未踏入，一股复杂难言的气味就先冲了出来。
血腥味、草药味、汗臭味、还有老旧建筑的霉味……几种味道混合在一起，形成了一种极具冲击力的“生化武器”。
苏哲刚下马车，闻到这味儿，眉头就拧成了一个川字，洁癖的dNA狠狠动了。
“停！”他抬手，阻止了领路太监的脚步，“这……确定是给人治病、学习治病的地方，不是某个废弃的屠宰场改建的生化实验室？”
小太监一脸谄媚的笑：“县子爷说笑了，此地宽敞，方便安置伤兵。里面已经按照您的吩咐，腾出了几间大仓，就等您来示下呢。”
苏哲一脸嫌弃地用一块丝帕捂住口鼻，这才迈开步子。
一进大门，眼前的景象更是让他血压飙升。
院子里乱七八糟地堆着些木料和杂物，几个小吏和军士正无头苍蝇般地来回走动，地上满是尘土和泥印。
所谓的“官员”，是几个从太医局和兵部抽调来的老郎中和吏员，此刻正聚在一起，对着一张简陋的图纸指指点点，窃窃私语，看向苏哲的眼神里充满了审视与不信任。
而苏哲亲自点将的王二麻子和李狗蛋，则像两个做错事的孩子，手足无措地站在一旁。
看到苏哲，两人眼睛一亮，像是见到了救星，连忙跑了过来。
“苏……苏先生！县子爷！”王二麻子激动得有些结巴。
“爷，您可算来了！这帮老先生，油盐不进，我们说啥他们都当放屁！”李狗蛋则压低声音告状。
苏哲没理会他们，径直走到那群老郎中面前，脸上那副懒洋洋的表情已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外科医生在手术台上的绝对冷静与威严。
“从今日起，此地，我说了算。”
他的开场白简单粗暴，不带一丝客套。
一位须发皆白的老郎中显然是这群人的头儿，他轻哼一声，皮笑肉不笑地拱了拱手：“原来是苏县子。我等奉命前来协助，只是这军医院如何规制，是何章法，不知县子可有高见？”
言下之意，你一个毛头小子，懂什么军中医疗？
苏哲瞥了他一眼，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弧度：“章法？你们的章法，就是把伤兵的死亡率维持在五成以上？”
“你！”老郎中气得胡子都翘了起来。
“我什么我？”苏哲毫不客气地打断他，“各位老师傅，我知道你们经验丰富，但那些经验，是杀人的经验，不是救人的经验。所以，从现在起，你们的经验暂时清零。在这里，只有一条规矩，那就是我的规矩。不服？可以，出门右转，去跟韩相公说，或者直接递牌子进宫跟官家说，看他们是信你们的‘祖宗之法’，还是信我能把成活率提到九成的本事。”
一番话，又狂又傲，却偏偏字字句句都拿捏着对方的死穴。
韩琦和皇帝，这正是压在他们头上的两座大山。
老郎中们脸色一阵青一阵白，终究是没人敢再开口。
“很好，看来我们达成了共识。”苏哲满意地点点头，拍了拍手，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王二麻子，李狗蛋！”
“在！”两人立刻挺直了腰板。
“拿纸笔来，记！从今天起，军医院立下三大铁律，二十条细则，但凡在此地当差者，无论官吏、郎中、军士，一体遵行！违者，军法处置！”
苏哲的声音在空旷的院子里回荡，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第一铁律：分区！以这条中轴线为界，左边为‘洁净区’，右边为‘污染区’。所有新进伤员，必须先在污染区进行初步清创、更衣，方可进入洁身区。所有废弃的敷料、血水、污物，必须统一收集，在污染区指定地点深埋或焚烧，胆敢随地乱扔者，罚其清理整个病院的茅厕一个月！”
“第二铁律：洁净！所有进入洁净区的人员，必须换上统一的干净工作服。我不管你是官员还是伙夫，都得换！同时，立下‘洗手军规’！进门洗，出门洗，接触伤员前洗，接触伤员后洗，上完茅房更要洗！用皂角和流水，搓洗时间不得少于……嗯，不得少于背诵一首五言绝句的时间！门口我会派专人盯着，谁要是不洗手敢碰伤员，第一次警告，第二次鞭笞十下，第三次，我就亲自给他做个‘截肢手术’，保证伤口平整，终身难忘！”
他这番半开玩笑半威胁的话，听得众人脊背发凉。
尤其是那几个老郎中，更是觉得匪夷所思，治病救人，跟洗手有什么天大的关系？
“第三铁律：标准化！所有医疗流程，必须严格按照我制定的《军阵救疗简章》执行！清创用什么药水，包扎用几层纱布，伤口多久换一次药，全部写得清清楚楚。任何人不得凭自己的‘经验’随意更改！你们要做的不是创新，是执行，是百分之百、不打折扣的复制！谁要是觉得自己比我高明，可以，写一份详细的报告给我，我批准了你再动手。否则，一律视为违规，后果自负！”
苏哲一口气说完，整个院子鸦雀无声。
所有人都被他这套闻所未闻的“铁律”给震住了。
这哪里是治病，简直比军营的规矩还要严苛百倍！
苏哲没理会他们的震惊，转身看向王直和李桩。
“王二麻子，你脑子灵光，跟着我学过急救，以后你就是这军医院的‘教导副院长’。你的任务，就是带着人，把这三大铁律给我刻在墙上，然后盯着所有的郎中和辅兵，确保每一个操作都符合标准！谁不听话，记录在案！”
“是！”王二麻子激动得满脸通红，大声应诺。
“李狗蛋，你机灵，会算账。以后你就是‘后勤副院长’。人员调配、物资采购、药品入库、后勤保障，所有不直接接触伤员的活儿，都归你管！尤其是盖房子和搞卫生，五天之内，我要看到一个窗明几净、区域分明的新医院！钱不够，找兵部要去；人手不够，找禁军指挥使要去！就说是我说的！”
“是！保证完成任务！”李狗蛋也兴奋地领命。
苏哲满意地看着自己提拔起来的两个愣头青，颇有成就感。
他把最繁琐、最累人的活儿都分派了出去，自己当“甩手掌柜”的日子，指日可待。
正在这时，门口传来一阵轻柔的脚步声。
“苏县子，好大的官威啊。”
一个清悦中带着一丝调侃的声音传来。
苏哲回头一看，只见柳月卿带着几名“济世堂”的伙计，正俏生生地站在不远处。
她今天穿着一身干练的湖蓝色衣裙，长发用一根简单的木簪束起，更显得身姿挺拔，英气勃勃。
“哟，这不是我的首席大弟子么？”苏哲脸上的严肃瞬间融化，换上了那副熟悉的、略带促狭的笑容，“怎么，消息这么灵通，是来给我这个新院长送贺礼的，还是来视察工作的？”
柳月卿白了他一眼，嗔道：“我是听说军医院成立，想必需要大量药材和人手，特来看看有什么能帮上忙的。我‘济世堂’别的没有，良心药材和手脚麻利的伙计还是不缺的。”
她说着，目光扫过这乱糟糟的院子，又看了看墙上刚刚开始动工刻下的“三大铁律”，美眸中异彩连连。
别人只觉得苏哲的规矩严苛古怪，但她作为真正懂医、且接触过苏哲理念的人，却瞬间明白了其中的深意。
分区是为了隔绝“病气”，洁净是为了防止“邪祟”入体，标准化则是为了最大程度地保证救治效果。
这个男人，又一次走在了所有人的前面。
“帮忙？当然需要。”苏哲走到她面前，压低声音，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音量说道，“看吧，这就是我们未来事业的起点。虽然现在看起来像个垃圾堆，但很快，它就会变成大宋最先进的生命方舟。我缺一个能镇得住场子，又能理解我理念的‘总教头’，负责培训所有的护理辅兵。怎么样，我的首席大弟子，有没有兴趣，一起把它改造出来？我出理论，你出实践，顺便帮我盯着这群笨蛋。”
他温热的气息，和他话语里毫不掩饰的信任与依赖，让柳月卿的心跳骤然漏了一拍，脸颊不由自主地飞上两抹红霞。
“谁……谁要帮你盯着这群笨蛋。”她嘴上嗔怪，眼神却亮得惊人。
“那就这么说定了！”苏哲哈哈一笑，心情大好。
他把最核心的医疗培训任务交给了最懂他的柳月卿，把繁琐的日常管理交给了最听话的王二麻子和李狗蛋。
分工明确，各司其职。
苏哲满意地拍了拍手，对着众人宣布：“好了，具体事务，就由两位副院长和柳教头全权负责。本院长……要去思考一些更宏观的战略问题了。”
说完，他在所有人错愕的目光中，潇洒地一转身，背着手，施施然地向大门外走去。
阳光正好，宜于摸鱼。
开玩笑，当领导的，难道还要亲自动手搬砖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