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琦的声音不高,却像一只无形的手,瞬间扼住了大厅内所有的嘈杂与喧嚣。
方才还觥筹交错、谈笑风生的宾客们,齐刷刷地转过头,躬身行礼,口中称着“韩相公”。
苏哲也跟着苏轼有样学样地拱了拱手。
他抬眼打量这位北宋政坛的顶级大佬,只见韩琦年约五十,面容清瘦,下颌留着一丛打理得一丝不苟的短须。
他没有寻常高官那种盛气凌人的官威,眼神反而像一潭深不见底的古井,沉静,却又仿佛能洞悉一切。
这老狐狸,段位不是一般的高。
苏哲心里默默给出了评价。
“诸位不必多礼,今夜只是私宴,切莫拘束。”韩琦脸上挂着温和的笑容,目光缓缓扫过全场,在每一位重要宾客脸上都停留了恰到好处的一瞬,最后,他的视线精准地锁定了苏哲。
“这位,想必就是近日在京中声名鹊起,救人无数的苏哲,苏先生了吧?”
来了,来了,万众瞩目的“产品发布会”正式开幕,他就是那个被摆在c位展台上的“新品”。
苏哲心中警铃大作,脸上却不得不挤出一副“哎呀被您发现了真是荣幸”的表情,谦虚道:“韩相公谬赞,小子不过是懂点粗浅手艺的市井郎中,当不得一个‘先生’。”
“诶,苏先生过谦了。”韩琦迈步走来,他身边的官员们自动分开一条道路。
他走到苏哲和苏轼面前,笑道:“能得子瞻引为知己,可不是寻常的市井郎中能做到的。方才听闻二位从‘人体机械论’聊到‘文章边际成本’,新奇有趣,连老夫都听得入了神啊。”
这话一出,全场哗然。
人体机械论?
文章边际成本?
这都什么跟什么?
在座的都是大宋顶级的文化人,自问学富五车,却被这两个闻所未闻的词给砸蒙了。
他们看向苏哲的眼神,不由得又多了几分惊疑不定。
苏轼哈哈一笑,为好友解围道:“韩相公见笑了,都是苏先生的奇谈怪论,轼不过是听个新鲜罢了。”
苏哲则在心里疯狂吐槽:好你个韩琦,一上来就给我上强度!
这是捧杀啊!
把我架在火上烤,就是想看看我这只“新式武器”到底有多少隐藏功能是吧?
行,你想看,我就演给你看。
他清了清嗓子,对着韩琦一拱手,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韩相公明鉴。其实这万事万物,道理都是相通的。治病救人,讲究对症下药,一分钱的药材治一分钱的病,这是成本。治理国家,讲究因地制宜,量入为出,这也是成本。写文章嘛,看似不费一文,实则耗费心血精神,更是天底下最昂贵的成本。小子我生性怕麻烦,又贪财,所以算得比较精细,让诸位见笑了。”
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既解释了那些“怪词”,又把自己“贪财怕麻烦”的人设给死死焊住了。
韩琦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眼中的赞许之色更浓,抚掌笑道:“好一个‘万事万物,道理相通’!苏先生之见,深得格物致知之精髓。来,入座,今日定要与先生和子瞻好好聊聊!”
随着主人家入席,宴会正式开始。
丝竹声起,歌姬舞女穿梭其间,气氛再次热烈起来。
苏哲被安排在了靠近主桌的席位,与苏轼相邻。
他可不管什么官场机锋,眼前的山珍海味才是正经事。
他一边跟苏轼低声交流着“这道东坡……哦不,这道红烧肉的火候差了点意思”,一边毫不客气地大快朵颐。
这副饿死鬼投胎般的吃相,与周围那些浅酌慢饮、故作风雅的文人士大夫们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引来了不少鄙夷的目光。
终于,有人坐不住了。
酒过三巡,一名坐在中段,面容倨傲的年轻官员站了起来。
他先是向韩琦和满座宾客敬了一杯酒,随即目光一转,如利剑般直刺苏哲。
“韩相公,在座诸公,晚生何文远,有一言不吐不快。”
此人苏哲有点印象,似乎是右相李墨门下的一个得意门生,标准的守旧派,看自己不爽简直是写在脸上了。
苏哲嘴里还塞着一块蟹黄酥,闻言眼皮都懒得抬一下,心道:来了,KpI考核的第二道大题来了。
只听那何文远朗声道:“今夜韩相公设宴,群贤毕至,我等在此吟诗作赋,畅谈文章,实乃汴京一大盛事。方才听闻苏先生高论,将我等文人安身立命之本,说成是……‘一本万利’的生意,言辞虽奇,却未免,太过市侩了吧?”
他顿了顿,声音拔高了几分,带着明显的挑衅意味:“我辈读书人,讲的是‘文以载道’,是风骨,是气节!苏先生以医术闻名,想必是‘术’的大家。只是不知,苏先生在钻研‘医术’之余,可曾涉猎过‘文道’?今日此情此景,苏先生何不即兴赋诗一首,也好让我等见识一番,这‘生命组织精密修复术’的大家,笔下究竟是何等风光?也好让我等明白,这‘道’与‘术’,究竟有何不同!”
话音刚落,满场寂静。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苏哲身上,有好奇,有期待,但更多的是幸灾乐祸。
这招太狠了!
让你一个拿手术刀的跟一群玩笔杆子的比写诗?
这不是公开处刑是什么?
谁不知道苏哲是个市井出身的郎中,就算医术再神,那也是“百工技艺”的范畴,跟阳春白雪的诗词文章根本不是一个路数。
何文远这分明是想让他当众出丑,狠狠地折辱他一番,顺便也打一打举荐他的韩琦的脸。
苏轼的眉头立刻皱了起来,正要起身替苏哲说话,却被苏哲在桌下轻轻按住了手。
苏哲慢条斯理地咽下最后一口蟹黄酥,用餐巾擦了擦嘴,这才懒洋洋地抬起头,看向何文远,脸上挂着一副“你是不是有病”的表情。
“何……何公子是吧?”苏哲挠了挠耳朵,“你让我作诗?”
“正是!”何文远昂首挺胸,一副为你好的模样,“还请苏先生不吝赐教。”
“赐教不了,真的。”苏哲摆了摆手,一脸真诚,“我就是一个手艺人,你让我拿刀给人缝个双眼皮、切个阑尾什么的,我在行。作诗?你还不如让我当场表演一个胸口碎大石,那个我说不定练练还真能成。”
“噗——”邻座的苏轼一口酒差点喷出来,赶紧别过头去,肩膀一耸一耸的,憋笑憋得极其辛苦。
满厅宾客也是表情各异,想笑又不敢笑。
这苏哲的回答,简直是……胡搅蛮缠,偏偏又让人没法反驳。
何文远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他感觉自己一拳打在了棉花上。
他怒道:“苏先生!此乃韩相公的文会,不是你插科打诨的市井瓦舍!你如此推三阻四,是看不起韩相公,还是看不起我等天下读书人!”
好大一顶帽子!
苏哲翻了个白眼,心里的小人已经开始破口大骂了:我去年买了个表!
老子吃你家大米了?
非得逼我?
行,老虎不发威啊!
你不是要我作诗吗?
行,今天就让你们见识一下什么叫“中学生的文化储备吊打大宋文坛”!
他重重地叹了口气,脸上露出一副极度不情愿、仿佛被逼良为娼的痛苦表情,慢吞吞地站起身来。
“唉,真是麻烦……”他嘟囔着,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了整个安静的大厅,“非要逼我,何必呢?我作的诗,你们又不一定听得懂。万一伤了各位的自尊心,影响了今晚的食欲,韩相公的宴席岂不是白准备了?”
这话一出,不仅是何文远,就连其他一些中立的官员和文人都变了脸色。
“好大的口气!”何文远怒极反笑,“我等倒要洗耳恭听,苏先生的‘大作’,是如何能伤到我等的‘自尊’!”
韩琦坐在主位上,手捋胡须,饶有兴致地看着这一幕,并未出言阻止。
他也很想看看,这个年轻人,到底能给他带来多少惊喜。
苏哲环视一周,将所有人的表情尽收眼底。
他没有走向厅中,只是站在自己的座位前,目光悠远地投向窗外。
此刻,夜色已深,一轮明月高悬,月光如水银般倾泻而下,给庭院中的花木镀上了一层清冷的银边。
宴会上的喧嚣与浮华,在这一刻仿佛都沉淀了下来。
他幽幽地叹了口气,用一种梦呓般的语调,缓缓吟道:
“梦后楼台高锁,酒醒帘幕低垂。”
仅仅两句,大厅内的空气就仿佛凝固了。
前一句还带着宴席笙歌的迷离,后一句却瞬间跌入一种酒醒后的落寞与空寂。
那股子繁华落尽的怅然,仿佛一下子穿透了所有人的心。
苏轼脸上的笑意早已收敛,取而代之的是一脸的震惊与凝重。
他咀嚼着这两句词,只觉得格律精工,意境全出,绝非庸手所能为。
何文远的脸色也微微一变,但他兀自强撑着,心中冷笑:不过是开了个好头,定是后继无力!
苏哲仿佛没有看到众人的反应,继续用他那略带慵懒的声线念着:
“去年春恨,却来时。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
如果说前两句只是让人惊艳,那么这三句一出,简直就是一记重锤,狠狠地砸在了所有文人的心坎上!
“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
这是何等孤寂凄美的画面!
又是何等绝望的对比!
一个“独立”,一个“双飞”,将词人那种孑然一身、无人理解的孤独心境,渲染到了极致!
在场的宾客,哪一个不是在官场宦海中沉浮?
哪一个没有过这种曲高和寡、知音难觅的时刻?
这句词,精准地刺中了他们内心最柔软、最脆弱的地方。
苏轼“霍”地一下站了起来,双目圆睁,死死地盯着苏哲,嘴里反复念叨着:“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好!好一个‘独立’!好一个‘双飞’!此句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闻!”
他已经完全忘了自己是来给朋友站台的,彻底沉浸在了这首词的绝美意境之中。
而那何文远,脸色已经从猪肝色变成了煞白。
他张着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作为读书人,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这几句词的分量。
这已经不是“好”了,这是能刻进文学史的“神句”!
然而,苏哲的“表演”还没有结束。
他顿了顿,仿佛陷入了某种遥远的回忆,眼神变得迷离而温柔,声调也随之转换,从方才的清冷孤寂,转为一丝温暖的追忆:
“记得小苹初见,两重心字罗衣。”
“琵琶弦上说相思。”
“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词毕。
全场死一般的寂静。
如果说上阕是出世的孤高,那么下阕就是入世的柔情。
由景入情,由情入忆,转换得天衣无缝。
“小苹”是谁?
不重要了。
她可以是任何人,是每个人心中那个最美的初见,那个已经逝去的、不可追回的梦。
而最后一句——“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更是神来之笔!
明月依旧,佳人已逝。
物是人非的无尽惆怅与伤感,被这七个字表达得淋漓尽致,余韵悠长,令人三月不知肉味。
不知过了多久,苏轼才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他走到苏哲面前,对着他深深一揖,神情是前所未有的肃穆与折服。
“苏兄!”他已经改了称呼,“轼,受教了!原以为苏兄之才,尽在医道,今日方知,苏兄胸中之丘壑,笔下之风雷,远胜医道万倍!这首词,当为我大宋第一流!”
韩琦也缓缓站起身,凝视着苏哲,眼中是掩饰不住的震撼与激赏。
他抚掌赞叹道:“好!好一个‘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苏先生,老夫今日,算是重新认识你了!”
有了苏轼和韩琦的定调,其余的宾客们也如梦初醒,潮水般的赞美声瞬间爆发。
“神作!当真是神作!”
“苏先生真乃大才!我等有眼不识泰山!”
“此词一出,京中纸贵矣!”
而那个始作俑者何文远,早已面无人色,双腿一软,瘫坐在了席位上,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他想羞辱别人,结果却让自己成了一个天大的笑话。
面对这山呼海啸般的赞誉,苏哲却只是淡定地摆了摆手,重新坐了下来,拿起筷子夹了一块刚上来的水晶肴肉,吹了吹,塞进嘴里。
他咂了咂嘴,仿佛刚才那首惊艳四座的词不是他念的一样,对着一脸崇拜的苏轼,露出了他那标志性的、略带市侩的笑容:
“子瞻兄,别光顾着夸了。你看,为了作这首破词,我这块肉都凉了。”
“对了,”他压低声音,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音量说道,“刚才那首词,你要是喜欢,我可以把手稿卖给你。念在咱们的交情上,给你打个八折,收你二百贯就好了。怎么样,够意思吧?”
苏轼:“……”
他看着眼前这个上一秒还是“落花人独立”的绝世词人,下一秒就变回了“卖手稿二百贯”的无良奸商,张了张嘴,彻底无语了。
他指着苏-哲,哭笑不得地摇了摇头。
这位苏先生……他的画风,是不是有哪里不对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