麟州大营，中军主帐。
秋日的朔风卷着沙尘，吹得帐外那面在血与火中浸染过的“宋”字大旗猎猎作响，发出沉闷如牛吼的呼啸。
帐内，气氛却比帐外的风沙还要肃杀凝重。
周勇、林峰、沈瑞等一众麟州高级将领，此刻皆身着锃亮的甲胄，如同标枪般笔直地分列两侧，神情肃穆地望着上首。
经过近四个月的精心调养，当初在断道坞之战中身负重伤的林峰与沈瑞已基本痊愈，只是脸色还带着几分病态的苍白，但眼神却淬炼得比以往更加坚毅锐利。
至于另一位猛将张彪，此刻仍在伤兵营里哼哼唧唧地享受着特护待遇，暂时无缘参与这等重要场合。
上首处，一名来自京城、面白无须的内侍，正手捧一卷明黄圣旨，以一种宫廷特有的、抑扬顿挫中带着尖细的腔调高声宣读。
圣旨的主角——苏哲，此刻也难得地收起了平日里的懒散，换上了一身干净的襕衫，与其他将领并排肃立，神情专注地聆听着。
虽说他对这套繁文缛节实在提不起兴趣，但在皇权至上的时代，对大老板的指令保持应有的尊重，是打工人生存的基本法则，苏哲深谙此道。
“……特授苏哲为‘提举西北军器事’，凡西北边军军备改良、生产、督造一应事宜，皆由其总揽！另特授权管勾麟府路军马公事，总领麟府路全军，与本路将佐共商戎机、同掌兵柄，赐便宜行事之权！钦此——”
当最后一个“此”字拖着长长的尾音，如一根羽毛般轻轻飘落，整个大帐瞬间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落针可闻。
周勇这位见惯了大风大浪的禁军指挥使，此刻嘴巴微张，眼神发直，平日里不怒自威的脸庞，此刻的表情管理彻底下线，活像一尊被风沙侵蚀了千年的石像。
“咕咚。”
也不知是谁，艰难地咽了口唾沫，声音在这寂静中显得格外响亮。
管勾麟府路军马公事？
总领麟州全军？
同掌兵柄？
便宜行事？
这每一个词，都像一柄千钧重锤，裹挟着天子的雷霆之威，狠狠地砸在众将的心头。
这意味着，眼前这个年纪轻轻、平日里总是一副没睡醒模样的神医县子，从今天起，在麟州这一亩三分地上，拥有了和主帅平起平坐、甚至在军备方面可以越过主帅直接下令的大权！
这……这在大宋开国以来，简直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奇事！
“苏……苏大人，接旨吧？”宣旨的内侍被帐内这诡异的气氛弄得有些发毛，他小心翼翼地捧着圣旨，对着苏哲提醒道，声音都有些发颤。
“哦，臣，苏哲，谢主隆恩。”
苏哲从短暂的思绪中回过神来，上前一步，动作标准地躬身，双手举过头顶，恭恭敬敬地接过了那卷分量沉甸甸的圣旨。
礼毕，内侍如释重负地擦了擦额角的冷汗，又说了几句陛下勉励的场面话，便被周勇客气地请去偏帐歇息了。
待外人一走，帐内那根紧绷的弦才“嗡”的一声松了下来。
苏哲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小心翼翼地将那卷足以让无数人眼红疯狂的圣旨平摊在帅案上，还细心地用镇纸压好，然后一屁股坐到了椅子上，整个人像是被抽掉了骨头，瞬间垮了下来。
他端起手边的茶杯，吹了吹热气，嘴里嘟囔着：“哎，真是的，老板又给画大饼，还强行加任务，这还让不让人好好搞钱退休了？我那田园牧歌、诗和远方的梦想啊，算是渐行渐远了……”
“噗——”
刚从震惊中缓过神来的沈瑞，一口热茶还没来得及咽下，直接化作一道精准的水箭喷了出来，溅湿了身前一小片地毯。
众将领也是嘴角疯狂抽搐，看苏哲的眼神复杂到了极点。
听听，这是人话吗？
提举西北军器事！
管勾麟府路军马公事！
这可是多少武将戎马一生、脑袋别在裤腰带上都摸不到的权柄，到了您这儿，怎么就成了耽误您实现财务自由的负担了？
“咳咳！”周勇重重地咳嗽了两声，打破了这尴尬又离谱的气氛，他起身对苏哲郑重地抱拳，沉声道：“恭喜苏……苏马帅，贺喜苏马帅！”
“管勾麟府路军马公事”一职，常被尊称为马帅或者都帅。
周勇这一声称呼，算是正式承认了苏哲的新身份。
“恭喜苏马帅！”
林峰、沈瑞等人也连忙起身行礼，只是那表情，依旧是三分敬畏，三分恍惚，还有四分哭笑不得。
苏哲随意地摆了摆手，示意众人坐下，一脸生无可恋地道：“行了行了，都别客气了。官家的厚爱，那是福报，我能怎么办？我也很无奈啊。”
他叹了口气，目光扫过帐内众人，那懒散的眼神忽然间变得锐利了几分，仿佛拂去了尘埃的宝剑，锋芒初露。
“不过，既然官家把这么重要的任务交给我了，我也不能真什么事情都不干。”苏哲翘起二郎腿，手指有节奏地轻轻敲着扶手，“光有国之利器，没有顶级的使用人员，那等于给三岁小孩一把神兵利刃，搞不好还没杀死敌人，先把自己给抹脖子了。”
他顿了顿，抛出了一个重磅炸弹：“所以，我决定，从全军之中，抽调精锐，组建一支专门使用新式武器的部队。”
此言一出，周勇和林峰等人神色一凛。
要组建新军？
这可是大事！
周勇沉声问道：“苏大人打算组建一支多大规模的部队？番号为何？”
苏哲想了想，咧嘴一笑：“京城那个兵工厂，陛下赐名叫‘神机营造司’，那咱们这支部队，就叫‘神机营’吧，听着就高端大气上档次。至于规模嘛……先组建个一千人的进行试验”
“神机营？”众将默默念叨着这个名字，眼中都透出几分期待与好奇。
“马帅，这事儿好办！”周勇身旁的一位都头是个急性子，当即一拍胸脯，把甲片拍得“哐哐”响，“挑兵嘛，咱们在行！您就说吧，要什么样的？是论斤称的壮汉，还是上阵敢跟西夏人拼刀子的悍卒？您一句话，我保准给您划拉来最猛的！”
他一边说，一边用手比划着一个肌肉虬结的姿势，仿佛已经看到一队猛男站在了自己面前。
“不不不。”苏哲摇了摇食指，脸上露出一抹高深莫测的笑容，“你那套标准，老黄历了。在我这儿，早就该更新换代了。本帅……哦不，本官要的兵，有点不一样。”
“不一样？”那都头一脸懵逼，挠了挠头盔。
苏哲清了清嗓子，慢悠悠地公布了他的招兵标准。
“第一条，也是最重要的一条：要绝对听话的，哪怕刀子架在脖子上，没有我的命令也不准动一下的。那些所谓的‘倔驴’、‘犟种’，一概不要。”
“要听话的，绝对服从命令的。”苏哲言简意赅地重复了一遍，还特意加重了语气。
这下，不光是那都头，连一向沉稳的周勇和林峰都傻眼了。
自古以来，选兵哪有不选勇猛果敢的？
上了战场，不就是靠着一股子血勇之气吗？
只要听话的，那岂不是找了一群绵羊？
这仗还怎么打？
苏哲看着众人那副“你怕不是在逗我”的表情，嘿嘿一笑，解释道：“各位将军，时代变了，打法得更新。咱们现在玩的是技术，是火力覆盖，是战术穿插，是团队配合，不是一腔热血嗷嗷叫着往前冲的个人英雄主义。”
他坐直了些，神情严肃了几分：“我需要的是绝对服从命令的士兵！一个‘勇士’，悍不畏死，命令没下就敢冲锋，那是勇吗？那是白白送人头，还会打乱我军的整个部署！我需要的是能将我的战术指令执行得不差分毫的士兵，因为他们必须明白，听指挥，才能打胜仗！我要的是能活到战争胜利的精兵，不是一开打就死在冲锋路上的烈士。咱们神机营，玩的是脑子，不是蛮力。”
“那……那第二条呢？”林峰忍不住问道，他的思维已经开始跟着苏哲的节奏走了。
苏哲又恢复了那副懒散的样子，打了个响指：“第二条，人品不能太好，有点贪财的优先。”
“噗——咳！咳咳咳！”
沈瑞刚小心翼翼喝进去的第二口茶，再次没能幸免，化作漫天水雾，这次还呛进了气管，咳得是惊天动地，满脸通红。
他一边剧烈地咳嗽，一边手忙脚乱地抹嘴，看苏哲的眼神，活像是在看一位失散多年的亲兄弟。
知音啊！
这简直是为我量身定做的理论！
周勇已经彻底放弃思考了，他木然地坐在那里。
先是要听话的，现在又要贪财的，这是要组建一支“唯命是从、见钱眼开”的部队吗？
苏哲瞥了一眼双眼放光、就差上来拥抱他的沈瑞，笑道：“沈都头，看来你是理解我的精神了。”
他解释道：“为国尽忠，保家卫国，这些口号太大了，太空了。对一个普通士兵来说，最实在的是什么？是军饷！是赏钱！是能让他婆娘孩子过上好日子的真金白银！情怀不能当饭吃，但钱可以！”
“我要让神机营的每一个士兵都知道，他们不是在为我苏哲卖命，也不是在为某个将军卖命，他们是在为自己和家人的好日子拼命！加入神机营，军饷翻倍！战场上，杀一个西夏兵，赏银一贯，现场结算！缴获战马一匹，赏银一贯，当场兑现！立下大功，赏田赏地，直接发地契！”
苏哲的声音充满了蛊惑人心的魔力：“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我相信，为了白花花的银子，这些‘贪财’的士兵，会比任何人都更渴望胜利，也更会想方设法地活下来领赏。这股战斗力，可比空洞的口号强多了！”
沈瑞听得是热血沸腾，两眼放光，就差当场脱了官服报名参军了。
周勇和林峰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深深的震撼。
苏哲这套理论，虽然粗俗得掉渣，但却直指人心，简直是把人性拿捏到了骨子里。
“第三条，”苏哲伸出三根手指，“这条比较正常。要求视力好，双手稳。这个简单，立一根杆子在五十步外，能清楚看见上面刻痕的，就算合格。双手嘛，端一碗水，半柱香内不洒出来就行。”
这一条众将都能理解，新式神臂弓有了准星，眼神不好就是睁眼瞎；
手不稳，再好的武器也打不准。
“第四条，也是最后一条，”苏哲笑道，“得认识几个字，至少能看懂自己的名字，能数清一百个数。”
那名急性子都头又不解道：“马帅，这又是为何？大头兵，识字有啥用？”
“当然有用。”苏哲理所当然地道，“以后我的神机营，操作武器要看简易说明书，战术配合要看阵型图，我可不想跟一群文盲费口舌，搞个战术还得配图画。再说了，以后发赏钱，连自己拿了多少都数不清，被沈都头坑了怎么办？”
正激动不已的沈瑞闻言一愣，连忙挺直腰板，义正言辞道：“马帅放心，末将为人最是公道！”
四条标准一出，整个大帐鸦雀无声。
绝对听话、爱财如命、眼神好、还识字……
这哪里是在选兵，分明是在招聘一群有文化的“社畜”打手啊！
过了许久，周勇才长长地吐出一口气，他对着苏哲，深深一揖：“马帅之见，闻所未闻，却又字字珠玑。此事，末将全力支持！”
“行了，既然大家没意见，这事就这么定了。”苏哲拍了拍手，开始现场任命。
“林峰！”
“末将在！”伤势痊愈后更显沉稳的林峰立刻出列。
“神机营统领，就由你来当。你脑子活，打仗有章法，最适合带这帮‘新人类’。”
林峰眼中精光一闪，没有丝毫犹豫，单膝跪地：“末将，领命！”
“薛六！”
一直默不作声站在苏哲身后的薛六上前一步。
“你的老本行不能丢，神机营的斥候训练、渗透、反刺杀，我称之为‘特种作战’，由你全权负责。我要你把他们都训成黑夜里的幽灵。”
“属下遵命！”薛六的声音依旧沙哑而坚定。
“最后，沈瑞！”
“啊？在在在！”沈瑞一个激灵，几乎是蹦出来的，激动得脸都红了。
苏哲指着他，笑得像只老狐狸：“神机营的后勤、军需、以及最重要的……军功核算与赏银发放，就交给你了。我只有一个要求，账目要绝对清楚，赏钱要发得比谁都快！要让弟兄们看到银子，就跟看到亲爹一样亲！”
“保证完成任务！”沈瑞拍着胸脯，脸上的笑容比帐外的太阳还灿烂，他已经开始盘算着怎么设计一套最高效的奖金发放流程了。
任务分配完毕，苏哲站起身，伸了个懒腰，对众人道：“好了，招兵的告示即刻就贴出去，全军传达。我倒要看看，咱们这麟州大营里，能有多少符合我这魔鬼标准的‘奇葩’。”
说罢，他背着手，哼着不成调的小曲，溜溜达达地走出了大帐，只留下一众还在消化着这颠覆性建军思想的将军们，面面相觑，心中掀起了滔天巨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