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辰时。
麟州大营的晨雾尚未完全散去,空气中还带着边关特有的清冷。
赵德几乎一夜没睡,眼圈微黑,顶着两只堪比熊猫的眼睛,准时出现在了那口大锅旁。
他怀里还抱着一个精致的木盒,里面装着他用祖传秘法提炼出的、引以为傲的“上等精硝”。
他倒要看看,那个年纪轻轻、说话总带着三分不正经的神医县子,到底能变出什么花样来。
雪白色的硝石?
简直是天方夜谭,违背祖宗之法!
他刚站定,苏哲就打着哈欠,领着苏福和铁牛晃悠悠地走了过来。
“哟,老赵,来得挺早啊。”苏哲伸了个懒腰,骨头节发出一连串“咔吧”的脆响,听得赵德眼皮直跳,“怎么,怕我跑了不成?放心,我这人信誉一向坚挺,说给你看奇迹,就绝不让你看杂耍。”
赵德干咳一声,拍了拍怀里的木盒,沉声道:“下官只是恪尽职守,顺便……顺便想见识一下县子爷的‘雪白精硝’。”他特意在“雪白”二字上加重了语气,其中的质疑不言而喻。
“懂,懂,学术交流嘛。”苏哲浑不在意地摆摆手,对苏福使了个眼色。
苏福心领神会,小心翼翼地走到那几个陶盆边,将其端起放到到众人面前。
经过一夜的低温蒸发与结晶,盆底已经析出了一层厚厚的晶体。
在晨光的照射下,这些晶体棱角分明,闪烁着细碎的光芒,宛如一层洁白无瑕的冬霜。
“铛”的一声!
赵德怀里那个珍贵的木盒,直挺挺地掉在了地上。
他引以为傲的微黄色精硝洒了一地,混入了泥土,但他却浑然不觉。
他的双眼瞪得溜圆,嘴巴张得能塞进一个鸡蛋,整个人仿佛被一道天雷劈中,僵在了原地。
他颤颤巍巍地伸出手指,指着盆里的东西,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声,像是被掐住了脖子的鸭子。
“这……这……这不可能……这绝对不可能!”
他一个箭步冲过去,几乎是扑倒在陶盆边,也顾不上官服会不会弄脏,双手捧起一把晶体凑到眼前。
那是一种从未见过的纯净。
雪白,晶莹,没有一丝杂色。
放在鼻尖轻嗅,也闻不到土硝那种特有的腥臊,只有一股纯粹、凛冽的矿物气息。
他鬼使神差地伸出舌头,轻轻舔了一下。
一股极致的咸、苦、辛瞬间在味蕾上炸开,比他自己提炼的精硝味道要浓烈十倍不止!
这强烈的刺激让他浑身一哆嗦,脑子里一片空白。
“怎么样,老赵?”苏哲不知何时凑到了他身后,幽幽地说道,“我这‘凉茶’,味道够不够劲儿?”
赵德如梦初醒,手一松,晶体从指缝间滑落。
他猛地转过身,看着苏哲那张带笑的脸,眼神里充满了震撼、迷茫,最后,全部化为了狂热的崇拜。
他突然整理了一下衣冠,神情肃穆地后退两步,对着苏哲便要双膝跪地,行拜师大礼:“师……师傅在上!请受弟子赵德一拜!弟子有眼不识泰山,之前多有冒犯,还望师傅恕罪!”
苏哲吓了一跳,脚下跟抹了油似的,瞬间横移三尺,险之又险地躲开了他这一拜。
“停停停!”苏哲连连摆手,一脸的嫌弃,“我说老赵,你这是干嘛呢?我年纪轻轻,可不想平白多个比我爹还大的徒弟,传出去别人还以为我有什么特殊癖好呢。”
赵德愣住了,保持着弯腰的姿势,不知所措:“可……可是,赌约……”
“赌约是让你跟着我干,又没让你给我磕头。”苏哲走过去,一把将他拉直,很不见外地拍了拍他肩膀上的土,“以后别叫什么师傅、县子的,显得生分。我叫苏哲,你年纪比我大,我叫你老赵,你叫我……嗯,就叫我苏头儿吧,听着像个工头,接地气。”
“苏……苏头儿?”赵德嘴巴张了张,这个称呼实在有些古怪。
“就这么定了。”苏哲一锤定音,然后神秘兮兮地勾住赵德的脖子,将他拉到一旁,压低了声音,“老赵,提纯硝石,只是咱们伟大事业的第一步。接下来,我给你看个大宝贝。”
说着,他从怀里掏出一张麻纸,在赵德面前展开。
纸上画着一个圆滚滚的陶罐,罐口用木塞塞住,木塞中间穿过一根引线。
罐身上还用潦草的字迹标注着“陶制外壳”、“内填钢珠铁钉”、“延时引信”、“猛火药”等字样。
这鬼画符一样的图纸,赵德却看得入了迷。
作为军器监的老人,他瞬间就明白了这东西的用途。
但这设计……实在是太超前,也太歹毒了!
“苏头儿,这……这是……”
“我管它叫‘手雷’。”苏哲的嘴角勾起一抹恶魔般的微笑,“一个能随手丢出去的霹雳闪电,一个能让西夏蛮子提前见到他们祖宗的‘开门礼’。”
“手雷……”赵德喃喃自语,越念眼睛越亮。
他指着图纸上的“猛火药”,急切地问道:“苏头儿,这猛火药的配比,莫非……”
“没错。”苏哲打了个响指,“用咱们提纯的雪白精硝,配比改成……硝七成五,硫一成,炭一成五!我管这个黄金配比,叫‘上帝的喷嚏’,一喷嚏出去,保证他们灰飞烟灭。”
“嘶——”赵德倒吸一口凉气。
七成半的硝!
这个比例简直是疯了!
军中的火药,硝石能过五成就算良心方子了。
这么高的硝石比例,还是如此纯净的精硝,其威力……他简直不敢想象!
“可是,苏头儿,”赵德很快从震惊中冷静下来,技术宅的严谨本能让他立刻开始思考技术难题,“这引信如何控制时间?若是太快,伤了自己人;若是太慢,敌人捡起来扔回来怎么办?还有这陶罐,烧制时厚薄不均,会不会影响炸开的威力?”
“问得好!”苏哲赞许地看了他一眼,“我就喜欢你这种会抠细节的技术宅!引信嘛,咱们可以用浸泡过硝石溶液的麻绳,通过控制它的粗细和长度,来大致确定燃烧时间。至于陶罐,这就要靠你的专业了,我们要烧制一种外壳厚度均匀,但质地又不能太韧的陶罐,要保证它能被瞬间炸成无数块致命的碎片,而不是一个大闷屁。”
苏哲一边说,一边手舞足蹈地比划着:“你想象一下,当这玩意儿飞进敌军阵中,‘嘭’的一声!无数烧红的钢珠和铁钉,伴随着陶罐碎片,像一场钢铁风暴一样横扫出去!方圆几丈之内,人马俱碎!那场面,啧啧……是不是很艺术?”
赵德听得额头直冒冷汗。
这哪里是艺术,这分明是毫无人性!
这位苏头儿,看着像个温文尔雅的读书人,脑子里装的东西怎么比最凶残的屠夫还吓人?
但他心中的火焰,却被苏哲这番话彻底点燃了。
作为一个毕生钻研器械的匠人,没有什么比亲手创造出一件前所未有、足以改变战争形态的神兵利器,更让他感到兴奋和痴狂的了。
“干了!”赵德一拍大腿,眼神坚定,“苏头儿,您说怎么干,我赵德就怎么干!就算不吃不睡,我也要把这‘手雷’给您捣鼓出来!”
“好!有你这句话就行!”苏哲满意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走,咱们的‘改变世界小分队’,现在正式成立!苏福!”
“在,少爷!”
“你当后勤部长,负责给我们搞材料,木炭、硫磺、陶土,要多少搞多少!还有,找个嘴严的陶匠来!”
“是!”
“铁牛!”
“俺在,少爷!”一直憨憨站在旁边,听得云里雾里的铁牛赶紧挺起胸膛。
“你当首席研磨官!”苏哲指着新提纯出来的雪白硝石,“给我把这些宝贝,还有最上等的硫磺、木炭,按照七点五比一比一点五的比例,分开研磨,磨成最细的粉末!记住,这次给你找个面罩,再把鼻子呛歪了,我可不管给你做鼻综合手术!”
虽然听不懂啥叫“鼻综合”,但铁牛听懂了要他干活,兴奋地一捶胸口:“保证完成任务!”
就这样,一个由穿越者担任首席科学家、本土技术宅担任总工程师、忠心管家担任后勤部长、憨厚护卫担任首席研磨官的秘密武器研发小组,在麟州大营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正式挂牌成立了。
接下来的几天,这个角落成了整个军营最神秘的地方。
赵德彻底爆发了一个技术宅的全部潜能,他拉着相熟的陶匠,反复试验陶土的配方和烧制火候,为了追求完美的“脆裂”效果,废掉了几十个陶罐。
铁牛则在一个单独的帐篷里,戴着苏哲用麻布和木炭临时制作的“防毒面具”,吭哧吭哧地研磨着火药原料。
而苏哲,则悠闲地当起了监工,翘着二郎腿坐在椅上,一边喝着苏福泡的茶,一边对赵德的工作指指点点。
“哎,老赵,这个罐子肚子太大了,不好抓,要做成手掌能刚好握住的大小,符合人体工学!”
“引信的麻绳要用桐油浸泡,防潮!咱们这可是高科技产品,得有三防标准!”
“木塞要用软木,密封性好,塞进去要紧,不然一甩就飞出去了!”
赵德对苏哲这些闻所未闻的古怪词汇和苛刻要求,从最初的不解到后来的言听计从。
他发现,苏哲虽然不动手,但总能一针见血地指出问题的关键。
终于,在第三天的黄昏,第一颗真正意义上的“手雷”原型,被小心翼翼地摆在了苏哲面前。
它看起来毫不起眼,就是一个巴掌大小的深褐色小陶罐,罐口用软木塞得严严实实,一根半尺长的黑色引信从木塞中央伸出。
然而,就是这个朴实无华的小东西,却让在场的所有人都感到一阵心悸。
苏哲将它拿在手里掂了掂,分量十足。
他满意地点点头,脸上露出了慈父般的笑容。
他轻轻拍了拍罐身,对一脸紧张的赵德和旁边瞪大牛眼的铁牛笑道:
“很好,咱们的‘和平使者’……终于诞生了。走,找个地方,让咱们听一听它‘讲道理’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