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哲那声决然的“撤退”刚刚喊出,还未在喧嚣的战场上传开,一阵更加急促的马蹄声和嘶吼便从侧翼冲了过来。
并非敌人,而是几名浑身浴血的亲兵。
他们簇拥着一副简易的担架,与其说是护送,不如说是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在逃命。
担架上躺着一个魁梧的身影,正是之前帅旗所在之处的主心骨——副将张彪!
“苏……苏神医!救救将军!”为首的亲兵嗓音嘶哑,噗通一声跪倒在地,眼中是全然的绝望和最后一丝希冀。
苏哲的眉头瞬间拧成了一个川字。
他快步上前,只看了一眼,心便沉到了谷底。
张彪的伤势很重。
他身上甲胄破碎,大小刀伤深可见骨,鲜血几乎将他染成了一个血人。
而最致命的,是插在他右胸和左腹的两支狼牙箭,箭矢入肉极深,还有他腹部那道横贯的刀口,隐约可见破碎的内脏正随着血液往外蠕动。
“路上耽搁不得,必须马上撤到安全地带再……”苏哲的理智告诉他,在这种环境下动刀,无异于自杀。
“神医!”那亲兵猛地磕了一个响头,额头鲜血直流,“来不及了!将军……将军他怕是……怕是连一炷香都撑不住了!”
苏哲伸手搭在张彪的颈动脉上,脉搏微弱而急促,典型的失血性休克前兆。
再看那两支箭的位置,一支极有可能刺穿了肺叶,造成了开放性气胸,每一次呼吸都在加速他的死亡。
腹部的大出血更是让他本就所剩无几的生命力如同开闸的洪水般流逝。
亲兵说得没错,别说一炷香,恐怕半柱香的时间,张彪就会因失血和呼吸衰竭而死。
可是在这里手术?
苏哲有一些迟疑,这是一个艰难的抉择,一个是昔日的袍泽好友,一个是自身的生死安危。
“院长?”王二麻子凑了过来,脸上写满了焦灼。
苏哲深吸一口气,眼中那丝犹豫瞬间被一种冰冷的决断所取代。
他本性是懒散,是贪财,是怕死。
但他的灵魂深处,刻着一行字。
只要自己病人还有一线生机,手术台就是他的战场,无论这“台”设在何处。
更何况,张彪是这支军队的副将。
救活他,不仅仅是救一条命,更是保住这支已然崩溃的军队最后一点军心!
帅旗虽倒,但主帅若能起死回生,那便是神迹,是足以扭转人心的力量!
“王二麻子!你立刻带剩下的急救队员和伤员,按原计划撤退!”苏哲的声音陡然变得沉稳有力。
“不!”王二麻子想也不想地拒绝,脖子梗得像一头倔驴,“院长,您要救人,我给您打下手!我不能走!”
“这是命令!”
“我这条命就是军医院的!您不走,我就不走!”王二麻子双眼通红,这个平日里憨厚朴实的汉子,此刻却爆发出惊人的执拗。
看着王二麻子那张沾满血污却无比坚毅的脸,苏哲心中一软,随即化为一股豪情。
他娘的,穿越一场,总得干点疯事!
“好!苏福,王二麻子,准备手术!”苏哲不再废话,转头对那几名亲兵和周围残存的守卫下令,“把将军抬进帐篷!其余军医院的人,立刻组织伤员撤离!”
“薛六!铁牛!”
“在!”两人齐声应道,身上都已挂彩,但眼神依旧锐利如刀。
“我不管你们用什么方法,给我守住帐篷!在我出来之前,能守多久是多久!”
“喏!”
薛六和铁牛没有丝毫犹豫,立刻招呼起仅剩的四十多名守卫,以那个简陋的手术帐篷为中心,迅速构筑起一道环形的、也是最后的防线。
帐篷内,则成了另一个世界。
张彪被小心翼翼地放在一张临时拼凑起来的木板上。
“开放性气胸,肺叶破了。”苏哲的诊断简洁而致命,“这支箭暂时不能动,一旦拔出来,他会立刻死!但我们必须马上开胸,修复里面的肺!”
他平日里的懒散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令人心悸的专注与冷静。
“苏福,烈酒消毒!王二麻子,把我的手术箱打开,所有器械用沸水过一遍,再用烈酒擦拭!”
“压住他!”
苏哲深吸一口气,拿起一把薄如柳叶、锋利无比的手术刀,在烛火上烤了烤,又浸入烈酒之中。
他没有在原伤口上动作,而是在张彪的右侧胸壁,沿着第四与第五根肋骨之间,果断而精准地划开了一道长长的切口。
当胸腔被打开,一股夹杂着血腥气的气流喷涌而出。
就在这时,帐篷帘子被猛地掀开,一名周勇的亲兵队长浑身是血地冲了进来,嘶吼道:“苏神医!周指挥使有令!西夏人攻势太猛,这里守不住了!请您立刻跟我们突围!”
苏哲头也未抬,手上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声音冷得像冰:“出去。”
“神医!这是军令!再不走就来不及了!”亲兵队长焦急万分。
“我的病人还没死,手术就没结束。”苏哲的声音不带一丝感情,却字字如铁,“医生不能在手术完成前离开病人!这是我的战场!告诉周勇,让他守好自己的阵地!”
亲兵队长被这股决绝的气势震慑当场,他看着苏哲在肉中穿梭的手,一股难以言喻的震撼直冲天灵盖。
他咬了咬牙,对着苏哲的背影重重抱拳,转身冲出帐篷,对着自己的弟兄们怒吼:“指挥使的命令是护送苏神医离开!神医不走,我等唯有死战!结阵,护住帐篷!”
瞬间,这支本该带苏哲突围的精锐亲兵,如同一道钢铁洪流,义无反顾地融入了薛六和铁牛本已摇摇欲坠的防线。
帐篷外,喊杀声已经近在咫尺,兵刃碰撞声、血肉撕裂声交织成一片地狱交响曲。
苏福和王二麻子吓得脸色发白,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
“集中精神!”苏哲的声音如同冰块,“把你们的耳朵堵上,眼睛里只有伤口!现在,我们就是他的阎王爷,我们让他生,他才能生!”
这句霸道无比的话,仿佛带着一股魔力,瞬间让两人镇定了下来。
他们看着苏哲那双在烛火下亮得吓人的眼睛,看着他那持刀的、稳如磐石的手,心中的恐惧竟被一种狂热的崇拜所取代。
苏哲找到了肺叶上那处随着呼吸微微鼓动的破裂口,他用浸过烈酒的羊肠线,开始进行一种两人闻所未闻的缝合。
他手持弯针,从裂口边缘进针,穿过肺组织,再从对侧边缘引出,每一针的间距都仿佛用尺子量过。
时间,在这一刻变得无比缓慢而又异常煎熬。
帐篷外,有了周勇亲兵的加入,防线奇迹般地稳固了下来。
铁牛的巨盾前躺满了尸体,薛六冷静地射出一支又一支夺命的冷箭,而那些亲兵则组成了一个个小型的战斗阵列,一次又一次地将冲上来的西夏骑兵砍翻在地。
他们用血肉之躯,为帐篷内的那盏烛火,筑起了一道不可逾越的城墙。
而在帐篷内,当最后一针落下,那原本随着呼吸冒着细小血泡的伤口,奇迹般地不再漏气。
苏哲拿出一根打磨光滑、用沸水煮过的中空芦苇杆,一端小心地插入张彪胸腔的最低处,另一端则连接到一个装了半罐清水的陶罐里,罐口用湿布和蜂蜡密封。
“这东西能让里面的血水和残气出来,却不让外面的空气进去。”苏哲简单解释了一句,便开始关闭胸壁。
他逐层缝合肋间肌和皮下组织,最后是皮肤。
做完这一切,张彪那原本急促而微弱的呼吸,竟然奇迹般地变得平稳、有力起来。
苏哲探了探他的脉搏,虽然依旧虚弱,但已经脱离了死亡的边缘。
他瘫坐在地,浑身都被汗水湿透,疲惫感如潮水般涌来。
“院长……”王二麻子看着那道整齐的伤口和那个古怪的陶罐,声音都在颤抖,“这就……好了?”
苏哲抬起头,对上王二麻子和苏福那如同看神明般的眼神,脸上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放心,最难的地方已经度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