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宫里派来报喜的内侍,用那尖细却洪亮的声音,在苏府大门前高声唱喏,宣布“苏哲”被册封为“长垣县子”时,整个苏府仿佛被施了定身法,针落可闻。
苏福正指挥着下人清扫庭院,听到这声唱喏,手里的鸡毛掸子“啪嗒”一声掉在地上。
他整个人都僵住了,嘴巴微张,眼睛瞪得像铜铃,脑子里一片空白。
县……县子?
自家那个懒得走路都恨不得让人抬着、视金钱如性命、毕生理想就是混吃等死的少爷,成了……贵族?
“我没听错吧?”厨子李胖子从厨房探出个油光锃亮的脑袋,手里还拿着一把锅铲,颤巍巍地问。
“好像……没……”小春和小夏两个丫鬟捂着嘴,眼中满是不可思议的狂喜。
薛六和铁牛两位护卫站在廊下,也是一脸的震惊。
他们知道自家先生本事大,但万万没想到,这才多久,就一步登天,封了爵!
这在大宋,对于一个白身来说,简直是神话!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柳盈。
她那高挑的身影快步从内院走出,脸上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潮红,但行动却不见丝毫慌乱。
她先是迅速地从袖中摸出一小锭银子,悄无声息地塞到那报喜内侍的手中,声音清脆悦耳:“有劳公公了,您辛苦,进府喝杯茶吧。”
那内侍掂了掂银子的分量,脸上的笑容顿时真诚了许多,连连摆手:“不了不了,咱家还得回宫复命。恭喜苏府,贺喜苏府!往后,就该称呼‘县子府’了!”
送走内侍,柳盈一转身,平日里清丽沉静的脸上,此刻也忍不住绽放出夺目的光彩。
“苏管家!”她清喝一声。
“啊?在!柳……柳姑娘!”苏福一个激灵,魂魄仿佛才归了位。
“少爷马上就要回府了!”柳盈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压抑不住的激动,“立刻!所有人动起来!把府里上上下下,角角落落,再打扫一遍!尤其是少爷的书房和卧室,一根头发丝都不能有!李胖子,把你压箱底的本事都拿出来,准备最丰盛的接风宴!小春小夏,去把珍藏的‘雨前龙井’取出来,用山泉水烹了,备着!”
她语速极快,条理却清晰无比,瞬间就将整个府邸从呆滞中激活。
“好!”苏福一拍大腿,也来了精神,扯着嗓子吼道,“都听见没!动起来!手脚都麻利点!今天是我们苏府天大的喜事,谁要是掉了链子,别怪我老苏不讲情面!”
整个苏府,如同一个被瞬间上紧了发条的精密机械,疯狂地运转起来。
苏哲坐着马车晃晃悠悠回到府门口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热火朝天的景象。
府门大开,两尊石狮子被擦得锃明瓦亮,在阳光下甚至有些晃眼。
苏福领着一众下人,从管家、护卫到厨子、丫鬟,齐刷刷地站在门内,排成两列,一个个腰杆挺得笔直,脸上洋溢着激动与自豪。
见到苏哲的马车停稳,苏福深吸一口气,领头“噗通”一声跪了下去,高声喊道:
“恭迎县子爷回府!”
身后众人也齐刷刷跪下,声音汇成一股洪流:“恭迎县子爷回府!”
这阵仗,把苏哲都给整得一愣。
他撩开车帘,看着眼前这夸张的一幕,哭笑不得地摆了摆手:“行了行了,都起来吧。什么县子爷,听着跟骂人似的。地上凉,回头一个个关节炎犯了,我可没工夫给你们挨个做关节镜手术。”
众人听不懂什么是“关节镜手术”,但都听懂了前半句的嫌弃,纷纷忍着笑意站了起来。
苏哲施施然地走下马车,伸了个大大的懒腰,浑身上下的骨头都发出一阵“噼啪”的脆响。
“唉,开会真是个体力活,比做一台十小时的手术都累。”他一边嘟囔着,一边扫视着众人。
他的目光最后落在了柳盈身上。
今天的柳盈,似乎特意打扮过,一身淡雅的鹅黄色长裙,更衬得她身姿婀...高挑挺拔,容颜清丽。
她站在那里,眼中波光流转,既有为他高兴的雀跃,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的审视。
“看什么呢?难道我变帅了?”苏哲走到她面前,用手在她脸前晃了晃,顺势拍了拍她的肩膀,压低声音笑道:“怎么,怕我当了官,就不给你发工资了?”
这句玩笑话,瞬间冲淡了柳盈心中的那丝距离感。
她脸颊一红,轻轻啐了一口,嗔道:“少爷又胡说!我是……我是替您高兴。”
“高兴就行。”苏哲满意地点点头,随即提高了音量,对着所有人宣布,“今儿本……本少爷高兴!苏福!”
“小人在!”苏福连忙上前一步。
“传我的话,今晚,府里大宴宾客!”苏哲大手一挥,颇有几分土财主的气势,“把请柬发出去!韩相公、王员外郎、苏大才子……这些的朋友,一个都不能少!还有,黄万金那老小子,也得请!告诉他,贺礼要是不带个千八百贯,门都别想进!”
众人一阵哄笑。
苏哲顿了顿,脸上的笑容收敛了一些,变得温和了许多。
“另外,”他看着苏福,认真地说道,“再派人,去城西的老街巷,把张木匠请来。还有巷口的王大爷,……总之,以前跟咱们有过交情的街坊邻里,都给我客客气气地请来!告诉他们,我苏哲虽然换了个名头,但还是那个苏哲。今晚,我请大家吃火锅!”
这话一出,苏福和柳盈都愣住了。
他们没想到,苏哲在封爵之后的第一场宴席,不仅邀请了达官显贵,竟然还没有忘记那些市井中的平民百姓。
苏福的眼圈微微有些泛红,他重重地一点头,声音洪亮地应道:“是!官人仁义!小的这就去办!”
柳盈望着苏哲的侧脸,那张总是带着几分懒散和戏谑的脸上,此刻却有一种说不出的光彩。
她忽然明白,无论他的身份如何变化,他骨子里的那种东西——那种重情重义、不忘根本的特质,是永远不会变的。
……
是夜,苏府灯火通明,人声鼎沸。
这绝对是整个汴京城里,最奇特的一场宴会。
庭院里,一边是身着锦缎官袍的朝中大员,韩琦、王臻、还有闻讯赶来的欧阳修等人,他们围坐一桌,谈论着朝堂风云和诗词歌赋,神态儒雅。
而另一边,则是穿着粗布短打的贩夫走卒,张木匠、王大爷等人,他们拘谨又兴奋地围着几个热气腾腾的铜锅,看着里面翻滚的羊肉和各色蔬菜,大声说笑,划拳行令,充满了市井的鲜活气息。
两种截然不同的人群,同处一府,却又泾渭分明,形成了一道奇异而和谐的风景线。
而苏哲,就是连接这两个世界的唯一桥梁。
他端着酒碗,游刃有余地穿梭在两拨人之间。
在韩琦这边,他能引经据典,偶尔冒出几句后世的惊人之语,引得欧阳修和苏轼拍案叫绝,连称“闻所未闻,却又鞭辟入里”。
转头到了张木匠那边,他又立刻换了副面孔,撸起袖子,大口吃肉,大碗喝酒,讲着带点颜色的荤段子,逗得一群老街坊哈哈大笑,丝毫没有半点“县子爷”的架子。
柳月卿也来了。
她坐在一处相对安静的角落,静静地看着那个在人群中光芒四射的身影。
她看到他对权贵不卑不亢,对平民亲切随和,那种发自骨子里的从容与洒脱,让她看得有些痴了。
这时,苏哲端着一碗温好的黄酒,施施然地走了过来。
“柳小姐”他在她对面坐下,脸上带着促狭的笑意,“一个人坐在这儿干嘛?是在用你那专业的眼光,分析今晚哪道菜的嘌呤含量最高吗?”
柳月卿被他逗得莞尔一笑,白了他一眼:“我是在想,苏县子如今贵不可言,我这小小的记名弟子,以后是不是该离你远一些,免得玷污了您的清誉。”
她的语气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酸意。
“哟,这话说得。”苏哲凑近了一些,压低声音,热气喷在她的耳廓上,“怎么,我的首席大弟子,这是吃醋了?放心,就算我当了国公,你也是我的首席大弟子。这军医院,以后还得指望你来帮我撑场子呢。没有你,我这甩手掌柜可当不踏实。”
他温热的气息,和他话语里毫不掩饰的依赖,让柳月卿的心跳骤然漏了一拍,脸颊不由自主地飞上两抹红霞。
她端起酒碗,借着喝酒的动作掩饰自己的失态,心中却如小鹿乱撞,一片慌乱。
苏哲看着她这副模样,心中大乐,仰头将碗中酒一饮而尽,只觉得人生得意,莫过于此。
远处,柳盈将这一切尽收眼底。
她端着托盘,默默地为苏哲添上一壶新烫的热酒,然后悄然退下。
她的脸上依旧挂着得体的微笑,只是那双明亮的眸子里,闪过一丝无人察见的、幽微的黯然。
苏哲回望了一眼自己亲手打造的府邸,看着这满院的欢声笑语,心中却是一声长叹。
从今天起,他苏哲,再也不是那个可以置身事外的闲医了。
他抬头望向深邃的夜空,仿佛能看到一张无形的大网,正缓缓向自己罩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