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部员外郎府邸,此刻已经乱成了一锅煮沸的粥。
往日里连下人走路都带着固定节奏和角度的王府,此时此刻,所有的规矩和体面都被一声声凄厉的“快!”“让开!”“血!好多血!”撕得粉碎。
王安,这位工部员外郎的独苗、汴京城小有名气的才子,像一条离了水的鱼,被跌跌撞撞地抬进了他那间摆满了笔墨纸砚、珍本孤籍的卧室。
华贵的波斯地毯,瞬间就被他腹部不断涌出的鲜血染红了一大片,那颜色,刺目得像一朵盛开在地狱里的霸王花。
“太医!快去请太医!把太医局所有当值的都给我请来!”
工部员外郎王臻,一个平日里连图纸上的一根线条错位都无法容忍的严谨男人,此刻双目赤红,须发凌乱,像一头被困在笼中的狮子。
他前半辈子的人生信条是“格物致知”,相信万事万物皆有其理,但现在,他看着儿子腹部那个小小的、却如同恶魔之口的伤口,第一次感到自己的世界观正在被无情地打击。
很快,当值的第一位太医,赵太医,就提着药箱,步履匆匆地赶到了。
赵太医年约五旬,留着一撮精致的山羊胡,走起路来袍袖带风,脸上挂着一副“常规操作,问题不大”的职业微笑。
他是宫里的老人了,专治跌打损伤,尤其擅长为那些在马球场上过于奔放的勋贵子弟处理“售后”。
“员外郎莫慌,让老夫瞧瞧。”赵太医气定神闲地坐到床边,先是装模作样地号了号脉,又翻开王安的眼皮看了看,最后才将目光投向那处血肉模糊的伤口。
“嘶——”饶是见多识广,赵太医也倒吸一口凉气。
这伤口不大,却深不见底,而且边缘外翻,隐隐发黑,绝非寻常刀剑所致。
但他不能慌,人设不能崩。
“此乃利器所伤,邪气入体,气血大亏。”赵太医沉吟片刻,给出了一个万能的、绝对不会出错的诊断结论,然后大手一挥,开出了一张堪称“药材界满汉全席”的方子。
“百年老山参吊住元气,上等金疮药外敷止血,再配以犀牛角清热解毒……员外郎放心,三碗汤药下去,令公子的命,就稳了!”
王臻像抓住了救命稻草,连声道谢,立刻命人以最快的速度去抓药、熬药。
然而,宰相李墨亲手设计的“意外”,岂是普通“治疗方案”能搞定的?
一个时辰后,王安的情况非但没有好转,反而急转直下。
他的额头烫得能煎鸡蛋,嘴里开始胡言乱语,一会儿是“子曰诗云”,一会儿是“我的扇子……”,整个人陷入了高度昏迷。
那碗由无数珍贵药材熬成的“十全大补汤”,刚一灌进去,就伴随着一口黑血,原封不动地吐了出来。
赵太医的山羊胡开始不受控制地抖动,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这……这伤势有古怪!”他擦了擦汗,强行挽尊,“邪气过于凶猛,非寻常手段可解!快,去请‘清风散人’张神医!他专治疑难杂症!”
所谓的“甩锅”流程,正式启动。
很快,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被重金请来的名医,走马灯似的在王安的卧房里进进出出。
有汴京城号称“外科第一刀”的刘一手,他看了伤口后,提出的治疗方案是……用烧红的烙铁,直接把伤口烫死,以毒攻毒。
这个堪比删库跑路的暴力解决方案,当场就被王臻骂了出去。
有药王庙的嫡传弟子,他带来了一颗祖传的“续命丹”,号称能生死人肉白骨,结果喂下去之后,王安的脸色变得更黑了。
还有一位从江南云游至此的“活菩萨”,他绕着王安的床走了三圈,掐指一算,最后得出一个结论:“令公子此劫,非医之过,乃命数也。建议……多行善事,为他来世积福。”
整个工部员外郎府,彻底被一种名为“绝望”的气氛所笼罩。
王臻坐在书房里,看着满地狼藉的药渣和带血的布条,这位以严谨和逻辑着称的工部大员,第一次感到了智商被按在地上反复摩擦的屈辱和无力。
这不合理!
这不“格物”!
一个小小的伤口,为何能让整个汴京城最顶尖的医疗团队束手无策?
这就像他设计好的一架完美的水车,所有零件都严丝合缝,却因为一颗看不见的沙子,整个系统都崩溃了。
他不知道,这颗“沙子”,名为“破脏锥”,是一款专为制造“致命损伤”而生的“暗杀利器”。
它带来的,是现代医学才能理解的复杂内创伤、持续性内出血,以及经过特殊培养的、能对抗一切草药的超级细菌感染。
这帮宋代名医,拿着“青铜段位”的理论知识,来挑战一个“王者级”的难题,其结果,只能是一场彻头彻尾的滑铁卢。
夜深了。
王安的卧房里,只剩下几位最权威的太医,领头的是太医局的院判,钱院判。
几位杏林界的顶级大拿,此刻正围在一起,进行着一场紧张而尴尬的“技术复盘”。
“钱院判,王公子脉象微弱,已呈离弦之势,恐……撑不过今晚。”赵太微颤着声音说。
“金石之药已无用,针灸之术亦难回天。”另一位太医摇头叹息。
“伤口虽小,却伤及脏腑,元气外泄如山崩,非人力可挽也。”
这场会诊,逐渐演变成了一场“比谁的词藻更华丽、更能撇清责任”的文学大赛。
最终,须发皆白的钱院判站了出来,他走到已经有些麻木的王臻面前,长长地作了一个揖,用一种沉痛而又超然的语气,宣读了最终的“下线通知”。
“员外郎大人,我等……已尽人事。令公子吉人天相,或许……尚有转机。只是这尘世间的医术,怕是已经到了尽头。您……还是早做准备吧。”
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既表达了同情,又表明了“我们技术不行,但态度很好”,顺便还把最后的希望推给了虚无缥缈的“天命”。
王臻身子一晃,险些栽倒在地,被身边的总管连忙扶住。
完了。
这是所有人心里共同的想法。
汴京城最顶级的医疗资源,在这里,上演了一场史诗级的集体翻车。
就在整个王府都陷入死寂,连下人们的哭泣都变成了压抑的抽噎时,一个意想不到的声音,从角落里弱弱地响了起来。
“总……总管……”
说话的是府里一个负责采买的小厮,名叫二狗,他刚被派出去满城搜罗一味偏方药材,此刻正满头大汗地跑回来。
总管心情恶劣到了极点,回头怒斥道:“嚷什么!没看老爷正伤心吗?”
二狗吓得一哆嗦,但还是鼓起勇气,结结巴巴地说道:“总管,小的……小的刚才去西城那边的药铺,听……听人说起一桩奇事。”
“有屁快放!”
“他们说,西城有个手艺精湛的张木匠,前阵子手被刨子给废了,筋都断了,全城的郎中都说他那只手肯定残了。可是……可是……”
二狗咽了口唾沫,声音提高了一点:“可是前两天,有人看见他又在街上接活了!那只手,好好的,只是有一道细细的疤!”
总管皱起眉头:“这跟公子的伤势有何关系?”
“有!有关系!”二狗急切地说,“街坊们都在传,说是一个住在西城的‘怪医’治好了他。说那个怪医不用药,也不用膏,而是……而是用针线,像绣娘缝衣服一样,把张木匠的皮肉和里面的筋,都给缝起来了!”
“缝起来?”
这三个字,像一道惊雷,劈在了死气沉沉的房间里。
在场的所有人,包括那几位准备告辞的太医,全都愣住了。
把皮肉缝起来?
这是什么操作?
这是医术还是巫术?
赵太医第一个嗤之以鼻:“一派胡言!市井之徒,以讹传讹罢了!皮肉乃父母所生,气血流通之所,岂能用针线穿刺?此乃屠户之行,非医者所为!”
“没错,简直是胡闹!”
“若真如此,与凌迟何异?”
太医们纷纷摇头,脸上写满了鄙夷和不屑,仿佛听到了什么刷新三观的奇葩言论。
在他们看来,这已经超出了“医疗事故”的范畴,属于“行为艺术”了。
总管也觉得这事儿太过离谱,正要呵斥二狗退下。
可就在这时,一直呆坐着的王臻,那双黯淡无光的眼睛里,却猛地爆出了一丝骇人的精光。
“缝……起来……”
他喃喃自语,仿佛在咀嚼这三个字。
作为一个顶级的技术专家,他比任何人都明白,当所有常规路径都走不通的时候,那个最离经叛道、最不合逻辑的方案,反而有可能是唯一的出路。
他的脑海里,瞬间闪过自己监督工匠修补破损皮甲的场景——用坚韧的牛筋线,将撕裂的皮革重新缝合,使其恢复如初。
皮甲可以……那人皮呢?
这个念头,疯狂而又大胆,像一株藤蔓,瞬间缠住了他即将沉入深渊的心。
“他在哪?”王臻猛地站起身,抓住二狗的肩膀,力气大得让小厮生疼。
“那个‘怪医’,他住在哪儿?!”
“在……在城西的甜水巷,一个独门独院……听说……听说他脾气很怪,不轻易见人……”
“备马!”王臻的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备厚礼!带上府里所有的护卫!”
他看向身旁的总管,眼中闪烁着一种赌徒般的疯狂:“不管他是神医还是骗子,不管他用的是仙术还是妖法,今天晚上,就算是绑,也得把他给我绑到这儿来!”
死马,就当活马医吧!
反正,最坏的结果,也不过如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