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观星台密室。
烛火摇曳，将墙壁上巨大的星象图谱映照得明灭不定，却也驱不散此地固有的阴冷与孤寂。
尹惜君独坐在一张铺着软垫的檀木椅上，原本艳丽逼人的容颜，此刻却透着一股令人心揪的衰败之气。
她微微喘息着，抬起自己的右手。
原本莹白如玉、堪称造物恩赐的纤纤玉手，此刻却呈现出一种诡异的景象——整只手掌连同手腕，已然彻底失去了血肉的温润与弹性，化为了冰冷、僵硬、毫无生气的灰白色玉石！
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胸腔深处难以言喻的滞涩与刺痛，仿佛有冰冷的石粉堵塞了经脉。
一头原本乌黑亮丽、如同瀑布般的青丝，此刻已变得灰白相间，失去了原有的光泽，枯槁地垂落在肩头，唯有那张脸，凭借着深厚修为和异能的最后维系，依旧保持着倾国倾城的轮廓。
但细看之下，眼角唇边也已爬上了几丝无法掩饰的细纹。
寿元又少了多少？
五年？
十年？
尹惜君已经懒得去细算了。
她缓缓闭上眼，脑海中却再次浮现出苦泉镇外，那惊心动魄的一幕——秋无际天罡剑出，剑气冲霄，逼得冷相俦狼狈不堪；自己那孤注一掷的咒命术落下，境界崩塌的秋无际吐血萎靡；以及最后……秦放揽住秋无际与那医女打扮的女婢，三人瞬间自原地消失得无影无踪！
“嗬……”
一声沙哑苦涩的叹息从她喉间溢出，带着无尽的疲惫与自嘲。
“天命……果然不可违吗？”
她付出了小指彻底玉化、寿元骤减的惨重代价，强行出手，试图扼杀预言中的刺杀之劫。
结果呢？
秋无际被那个变数——秦放——救走了。
而且，就在她咒术落下、秋无际境界崩塌的瞬间，她分明感觉到，秋无际那原本已到极限的壁垒之后，并非彻底的废墟，反而隐隐透出一股更为深邃、正在孕育新生的气息！
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秋无际很可能因祸得福！
意味着她那搏命一击，非但没能阻止刺杀，反而可能……催生出了一个更加强大、更加不可预测的敌人！
讽刺吗？
真是天大的讽刺！
她一生窥探天机，顺应天命，试图以最小的代价维系景国这艘破船不至沉没，最后却发现自己每一次“顺应”，都仿佛是在将自己、将景国更快地推向预言中的深渊。
天道给予她“问心”、“预言”、“咒命”之力，是恩赐吗？
是折磨！
是让她眼睁睁看着宿命一步步逼近，看着自己在每一次不得已的抉择中不断变得残缺、不断走向毁灭，却还要强撑着演算下一着棋的酷刑！
长生？
望着自己玉石般的手掌，尹惜君唇角勾起一抹凄艳而绝望的弧度。
那是世间多少武者梦寐以求的境界。
可于她而言，却是一个冰冷彻骨的笑话。
终其一生，她都将在一次次透支生命的天道反噬中挣扎，能苟延残喘已属侥幸，遑论窥探那三千寿元的长生之境？
可是……为了景国，为了这片土地上挣扎求存的黎民苍生，她又能如何？
难道要她眼睁睁看着星域洞开，魔物屠戮人间？看着朝堂彻底崩坏，九州陷入比魔物更可怕的战乱？
不能。
所以，明知是饮鸩止渴，她也只能一步步，踏入这无间深渊，直到彻底玉化，或寿元燃尽的那一天。
休息了片刻，强压下喉头翻涌的腥甜，尹惜君缓缓站起身，戴上了兜帽，整理了一下略显宽大的袍袖，遮住那只石化的手，脸上重新浮现出那种惯有的、仿佛一切尽在掌握的淡然与深邃。
她离开了观星台，径直前往御书房。
此前，因天选者千年未遇，皇帝对几乎同时觉醒的尹惜君和萧瑶许以国师和王爵之位，更赐见君不拜、剑履上殿、御前赐坐、宫中行走的特权，所以尹惜君便不经通传，直接来到了依旧灯火通明的御书房内。
皇帝盛常佑并未身着龙袍，只着一件暗紫色的常服，负手立于窗前，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眉头紧锁。
案几上，奏折堆叠如山。
“陛下。”
尹惜君微微躬身，向皇帝问安。
“国师来了。”
盛常佑转过身，脸上带着难以掩饰的倦色：“可是有新的预言？”
“未有新预言，只是，变数已生。”
尹惜君将苦泉镇外发生的事情，省略了自己出手的细节和代价，只道秋无际疑似突破，与一神秘男子同行，意图不明，但恐对京都不利。
盛常佑的眉头锁得更紧了：“秋无际……星辰宗……千年了，这笔旧账，终究还是要算到朕的头上了吗？”
他的语气中带着一丝无奈，一丝愤怒，还有一丝了然。
显然，对于星辰宗的宿怨，历代帝王都是战战兢兢的。
“陛下乃天下之主，星辰宗逆贼若敢来犯，自有王师剿灭。”
尹惜君道：“然，秋无际今非昔比，其剑术通玄，更得神秘助力，不可力敌，只可智取。陛下可密信前往北境，恳请逍遥王入京，以为震慑、调停之用。”
盛常佑沉吟片刻，点了点头：“北地女王，战力无双，更执掌镇北军，若有她在一旁，确实能增添许多底气。只是……她镇守北境，职责重大，星域压力非同小可，朕这般相召……”
尹惜君缓缓道：“逍遥王虽镇守北疆，然亦是陛下亲封之王爵，享景国俸禄，护佑京畿安稳，亦是分内之责。况且，星辰宗之事，关乎国本，若京都动荡，天下必然震动，北境又如何能独善其身？此乃天下大义，逍遥王深明事理，必知轻重。”
她这话说得滴水不漏，既点明了萧瑶的责任，又抬出了天下大义，更重要的是，将“恳请”的姿态做足，给予了萧瑶极大的尊重和自主权，符合其超然地位。
盛常佑叹了口气：“也只能如此了。希望女王能以大局为重。”
他思索了一会，走到案前，提起朱笔，又问道：“国师觉得，朕这信，该如何写，方能显得恳切，又不失帝王体统？”
尹惜君略一思索，道：“陛下沿用‘王妹’相称，言及京都恐有宗门旧怨引发巨衅，危及社稷，非王妹之威名不足以震慑宵小，非王妹之明理不足以调停纷争。恳请王妹念在苍生黎民、天下安定之份上，暂移玉驾，入京臂助。待事了之后，陛下必当亲谢，北境一应所需，朝廷亦将竭力供给，绝不使前线将士有后顾之忧。”
盛常佑闻言，微微颔首：“如此甚好。”
当下便按照此意，亲自草拟了一封情真意切、给足面子的密信，用了私玺，交由尹惜君的分身带走。
看着分身再次消失，尹惜君却并未离去。
“陛下。”
她再次开口，声音压得更低，“纵然加上逍遥王，卫公公与微臣，应对一个秋无际及其神秘帮手，恐仍有变数。臣有一计，或可一石三鸟，既解眼前之危，亦可为陛下除去两大心腹之患。”
“哦？”盛常佑目光一凝：“国师请讲。”
“清平教冷相俦，以双修之教义，蛊惑人心长生享乐，实则久蓄异志，乃国之大患。长生教无面尊主，炼制邪药，控人神智，其害更在魔物之上。此二人，皆陛下之心腹大患也。”
尹惜君眼中闪过一丝冰冷的算计：“陛下可密诏此二人入京，许以重利，言称京都将现反贼，欲行刺君父，颠覆江山，邀其共商‘护国’大计，待秋无际至，大战时臣与卫公公稍作退让，引导其与此二人死战……”
她没有再说下去，但意思已然明了。
借秋无际这把最锋利的剑，去斩清平教和长生教这两条最毒的蛇！
无论成败，朝廷皆可坐收渔利。
若秋无际胜，则两大邪教首领殒命，群龙无首，朝廷可趁机分化瓦解，甚至收编其部分势力。
那时秋无际为了击败二人，必然真元损耗，则不足为虑也。
若两败俱伤，则更是朝廷乐见其成。
盛常佑听完，眼中精光闪烁，显然极为心动，但仍有顾虑：“此二人皆非易与之辈，岂会轻易入京？又岂会甘心被朕当枪使？”
尹惜君的脸上露出一丝尽在掌握的笑容：“冷相俦野心勃勃，早已觊觎朝廷之力，陛下相召，许以‘副国师’或三公之位，他必动心。无面尊主看似超然，实则其忘忧散、长生丹之推广，亟需朝廷默许甚至合作，只需透露京都有‘特殊药人’或‘上古丹方’现世，或能引动此人。至于事后……”
她声音转冷：“京都乃陛下之京都，法度森严，高手如云。他们来了，可就由不得他们了，何况这两人，皆非逍遥王一合之敌！”
好一招驱虎吞狼、请君入瓮的毒计！
盛常佑沉思良久，猛地一拍桌案：“好！就依国师之计！此事由国师全权安排，务必机密！”
“臣，遵旨。”
尹惜君深深一礼。
退出御书房，走在冰冷寂静的宫墙之下，尹惜君抬头望向墨蓝色的夜空，几颗疏星黯淡地闪烁着。
天道无情，以万物为刍狗。
而她，不过是这盘棋局上，一枚早已注定要牺牲的、冰冷的玉石棋子罢了。
她布好了局，引来了虎狼，却不知最终，这把火会烧向何方，又会将谁，彻底焚灭。
包括她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