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溦闻言自书页之中抬起脑袋，毫无隐瞒之意，径自点了点头道：“是，那时候我以为你真的死了，所以想看看你的愿望是什么，若能替你完成，也算是对你的交代。可这到底是你的东西，我不该擅自做主，是我做得不对。。。”
“不不，不是的。” 姜颂虽的确不喜旁人擅动自己的东西，可也全然理解傅溦的动机，毕竟在姜颂不在的这段日子里，钧瑶和阿康都被傅溦照顾得很好、很妥当。
若说他想知道自己的愿望，也多半，真的只是想完成她的遗愿而已，然而此时此刻要说一些感谢的话出来，她竟然有些难为情起来，憋了半晌，只有一句，“我只是想知道我十三岁时，许得是什么愿望，看看我从前，是个怎样的人。”
傅溦倏忽一怔，眼前蓦地浮现出姜颂十三岁的模样，那时候她的脸比现在还要小一些，眼睛却瞪得更大些，性子比如今更冷峻些，看人的眼神里时常藏不住骇人的寒意，远不如此刻目光平静时的柔和。
十年前他们是为何去了白焉寺求签，也已经记不清了，许是钧瑶年幼爱凑热闹，便邀了他二人同去。
唯一记得的，便是姜颂抽中了那只福签之后，竟有一个健壮的男子不由分说便上来抢夺，姜颂通身武艺，又正是年少不知轻重的岁数，抬腿一脚便踹到了那人下巴上，叫那人仰面倒在地上，头脑昏沉，竟是半晌爬不起来。
原本福签抽完，有人抽中，有人不中，人群中推推搡搡，便有了几分争夺之意，那时姜颂是个尚未成人的小姑娘，他们几个半大孩子没有一个长辈跟在身边，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自然看起来最好欺负，这才有了夺签那一幕。
可姜颂这一脚过去之后，人群就彻底安静下来，再没有人敢推搡着想去夺别人的福签。
那时出来主持公道的，便是十年后与姜颂搭话的那位僧人，十年前，他也还是个被挤在人群中央的小沙弥，看着姜颂一脚把搅乱秩序的人踢倒在地，心中既是敬又是怕，自然是难以忘怀，才能在十年之后一眼就认出她来。
“各位施主，谁抽中福签皆是缘法，不可强求。若强行变更，只怕会遭天谴的。”
实则哪有什么天谴，姜颂这一脚是十足的人为。
可经这小沙弥一说，众人眼中重现敬畏，便是那被踹了下巴的男子也不敢再惹是非，避开了他们一行人，颤抖着嘴唇，念叨了两句“阿弥陀佛” 就讪讪跑走，丝毫未敢纠缠。
此情此景，哪怕是到了十年后的今日，傅溦回忆起来都忍不住发笑，倒叫姜颂看着奇怪，问道：“你笑什么？是我许的愿，很好笑吗？”
“不是，只是想起了一些过去的事，你如果想知道，我慢慢说给你听。”
傅溦起了身，一面说着他们初次去白焉寺求签的过往，一面从书柜中找出了那枚十年前的福袋，里面存放着姜颂十年前的愿望。
“物归原主。”
姜颂自傅溦手中，接下了那枚福袋，本想着立刻拆开来看，却担心自己少时之愿是个幼稚可笑的愿景，到底没有拆开，只抬头向傅溦问道：“那你，帮我实现了吗？”
傅溦摇摇头，目光中隐隐约约，倒露出了几分哀伤，“很可惜，那不是我能实现的愿望。”
偏偏她所许的，是那样一个愿望，若她满心期许的是别的东西，他总是能够努力为她完成的，可偏偏是一个，自他降生以来，就注定无法为她完成的愿望。
“那看来是个很难达成的愿望。”
姜颂捏了捏手中福袋，里面是薄薄的一根签，不知道写了什么内容，在傅溦说过无法实现之后，姜颂就更是好奇了，攥着福袋走了一路回家，思量了半晌才敢拆开了来看，心中猜测了许久的宏愿光景并未出现，映入眼帘的倒是个十分质朴的愿望。
小姑娘显然还不会说什么文雅的漂亮话，字也写得歪歪扭扭，区区五个字却占满了整个签面，她写的是：“想要一个家”。
她想要一个家。
其实相识这十年来，傅溦性子虽钝，却也或多或少能够感觉到姜颂的孤独与不安，她时常瞪着眼睛，皱着眉头，永远警觉戒备，恨不得把身上所有的杀意散发出来，好叫那些对她报以恶意的人，不敢上前。
就像在外自谋生路的猫狗，初被带回家中时，都要竖起浑身的毛，告诉所有人，自己不好惹。可亲近之后，它们往往才是对家人最为忠诚的。
姜颂是个人，但她的心思却也差不多如此，只可惜姜家，并没有一个人给过她想要的安定，所以她才会把自己那不可言说的夙愿写满福签，挂在树顶，盼着神佛得见，能给她一个真正的家。
也许等她长大，寻了一个如意郎君，有了儿女承欢膝下，尽享天伦之时，她也就有了自己的家，可这样一个家，傅溦给不了，他自出生便带着这一身罕见的病症，旁人的喜怒哀乐，他是学了二十多年才稍稍分得清楚，可什么是爱，如何算恨，又要如何诉说，他向来懵懵懂懂，夫妻之道，更是他琢磨不透的东西。
且这病症，自他幼时便得无数名医瞧过，皆说不能痊愈，便是他足够勤勉，学得言行举止同寻常人无异，生下子嗣，也多半与他病症相似，甚至更为厉害，痴傻疯癫也未可知。
那时母亲安慰他说，即便生下个痴儿，国公府也养得起，叫他不要担心。
可他不愿如此，他异于常人，若娶了妻子，是拖累妻子，生下孩子，则拖累孩子。况他一生迷茫，因着此病常日痛苦，与众人格格难入，受尽冷眼，若孩子病重于自己，定然更是煎熬，又何必如此？
他这一辈子，注定是要孤身一人了。
这也是魏玄推了他无数次，想把他推到姜颂面前，他却始终退缩的缘由。
她想要一个家，可他却再也不能给她一个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