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如涓涓细流,在看似无波的平静下悄然逝去。晏仲几乎完全沉溺在这份失而复得的温暖里,晨起一同喂食那几只咕咕叫的母鸡,暮色四合时并肩坐在院角那棵老槐树下,看夕阳将天边染成橘红,说些家常闲话,或是听湘裙用那吴侬软语,低低哼唱儿时在梅岭下学来的歌谣。连那老槐树虬结的枝桠,似乎都深深记住了两人依偎的身影,在风中摇曳时,也带着几分缱绻的温柔。
他刻意不去想那横亘在他们之间的、名为“阴阳”的天堑,仿佛只要不去触碰,那道界限便会自行模糊、消失。湘裙也从不提及,只是将那满腔的情意与不舍,都化作了更细致的照料,更温柔的陪伴,仿佛要将未来数十年的光阴,都压缩在这偷来的朝夕之中。
然而,该来的,终究避无可避。变故,在一个滴水成冰的隆冬清晨,骤然而至。
那日,晏仲在一种莫名的心悸中醒来。窗外是灰蒙蒙的天光,屋内却比往日更显阴寒。他下意识地向身旁摸去,触手却是一片令人心惊的空茫与冰凉。他猛地坐起身,只见湘裙并未如常睡在他身侧,而是独自倚在冰冷的窗边。
她穿着一身素白的单薄襦裙,身形在熹微的晨光中显得异常纤弱,仿佛一抹随时会融化的雪影。她正抬着手,指尖无意识地触碰着凝结在窗棂上的冰凌花。奇异的是,那些冰凌非但没有因她的触碰而融化,反而有细碎的、如同水晶般的冰碴,顺着她苍白的指尖缓缓蔓延、凝结,发出极其细微的“咔嚓”声。
往日里那双总是含着温柔水光的眼眸,此刻却空茫一片,失焦地望着窗外枯寂的庭院,仿佛她的神魂,已然飘向了某个遥远而不可知的地方。听到晏仲起身的动静,她缓缓回过头,强自扯出一抹笑意,那笑容却脆弱得如同琉璃,一触即碎。
“夫君,你醒了……”她的声音轻飘飘的,像是一缕即将被寒风吹散的游丝,“今早……似乎格外冷些,我去将暖炉挪得近些。”
说着,她便要向放在屋角的暖炉走去。那是一个黄铜手炉,外面套着湘裙亲手缝制的锦缎套子。她伸出手,指尖触向那炉套,想像往常一样将它拿起——然而,下一刻,令人心胆俱裂的一幕发生了。
她的指尖,竟毫无阻碍地、直直地**穿透**了那厚实的锦缎炉套!仿佛那实体之物,于她而言已成了虚幻的影像。炉套完好无损,而她的指尖,却如同烟雾般,在穿透的瞬间,带起一丝几不可见的、如同水墨在宣纸上洇开般的**虚化痕迹**,随即又勉强凝聚起来,只留下一片彻骨的、直抵灵魂的冰凉气息,弥漫在空气里。
湘裙的手僵在半空,她低头看着自己那变得有些半透明的手指,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连那强装出来的笑容也维持不住了,只剩下无尽的悲凉与绝望。
“夫君……”她再次开口,声音里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如同秋风中最末一片枯叶,“我……我怕是……撑不了多久了。”
她抬起那双空洞的眼眸,望向晏仲,泪水终于无声地滑落,那泪珠竟也是冰凉的,落在她自己的手背上,没有留下丝毫湿痕,反而让那处的魂体又淡薄了几分。
“阴间魂魄,强留于阳世,本就违逆天道,消耗的是魂魄本源之力。这三年来……已是极限。我的魂体,已经开始……**消散**了。”
最后几个字,她说得极其艰难,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随着话音落下,她周身似乎都开始弥漫起一种肉眼可见的、如同**水墨遇水般晕染开来的虚淡感**。边缘处不再清晰,仿佛有无数细小的、莹白的光点,正不受控制地从她魂体上剥离、逸散,融入冰冷的空气中。她站在那里,就像一幅被雨水打湿的绝美仕女图,色彩正在一点点褪去,轮廓正在一点点模糊,即将化归为一片空无。
晏仲如遭雷击,整个人僵在原地,浑身的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冻结。他猛地扑过去,伸出双手,想要紧紧抓住她,将她牢牢地拥在怀里,用自己的体温去温暖她,去留住她。
然而,他的手——穿过去了!
明明近在咫尺,明明能清晰地看到她的眉眼,感受到她悲恸的目光,可他的双臂,却如同拥抱了一团冰冷的、正在不断散开的**雾气**。他用力合拢手臂,感受到的只有一片虚无,以及那刺穿骨髓的森寒。湘裙的身影在他的怀抱中微微波动,如同水中倒影被石子打破,那**水墨晕染般的消散迹象**愈发明显。
“不——!湘裙!不会的!一定有办法!一定有办法的!”晏仲发出撕心裂肺的吼声,双目瞬间赤红,泪水奔涌而出。他徒劳地一次次试图拥抱她,却只能一次次地穿透那越来越淡的虚影。
他不能失去她!绝不能!
巨大的恐慌和绝望如同野兽,啃噬着他的心脏。他猛地转身,如同疯魔了一般,开始在家中翻箱倒柜,将那些积了厚厚灰尘的、兄长留下的、甚至是亡妻陪嫁带来的所有旧书、古籍、杂谈、志怪传奇,全都翻了出来,一本一本地快速翻阅,手指因急切而剧烈颤抖,纸张被哗啦啦地翻动,甚至撕破也浑然不觉。他希望能从这些故纸堆里,找到一丝一毫关于留住鬼魂、关于逆转生死的记载。
然而,没有。所有的记载都冰冷而残酷地告诉他:阴阳有序,人鬼殊途,强留者,终将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
他不甘心!将那些书籍狠狠摔在地上,冲出家门,牵出那匹瘦马,疯了似的策马奔向城中。他听说,城中新近来了一位极有名气的少年仙师,名叫霍恒,据说神通广大,能驱邪捉鬼,沟通阴阳。这是他最后的希望!
当他衣衫凌乱、满头大汗、几乎是连滚爬爬地冲进霍恒三人暂居的小院时,霍恒、青娥和浩南正在院中商议着什么。见到他这般失魂落魄的模样,三人都是一怔。
晏仲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语无伦次地将湘裙的情况说了出来,声音哽咽,字字泣血。
听完他的叙述,霍恒、青娥、浩南三人对视一眼,面色皆是一沉。
霍恒摩挲着胸前那枚光华内敛的清心玉,眉头紧紧锁起,声音凝重:“晏先生,鬼魂滞留阳世,本就是逆天而行,其魂飞魄散之结局,几乎是天地定数,难以更改。”
晏仲的心沉入了无底深渊。
却听霍恒话锋微转,继续道:“除非……能寻得**还阳之法**,助她重铸生机,由死转生。”
“还阳之法?在何处可寻?”晏仲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急声问道。
“在**黄泉**。”霍恒吐出这两个字,周遭的空气仿佛都随之冷凝,“唯有踏入死者之境,于幽冥地府之中,或有一线机缘,能找到令正还阳的契机。但是——”
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地看向晏仲,一字一句道:“黄泉路险,非同小可。其间阴风蚀骨,恶鬼横行,更有十八层地狱幻境,磨魂噬心。凡人阳气入内,如同暗夜明灯,会吸引无数孤魂野鬼、凶煞邪祟,可谓**九死一生**。而且……”
霍恒的声音变得更加低沉:“即便侥幸找到还阳之法,欲要逆天改命,令鬼魂还阳,需付出极大的代价。往往需要至亲至爱之人,以自身**阳寿为引**,将其大半寿数,渡于还阳者。这意味着,即便成功,施术者也可能**折寿过半**,余生短暂。”
霍恒的话如同冰锥,一字字钉在晏仲心上。黄泉路,十八层地狱,折寿过半……任何一个词,都足以让常人望而却步。
然而,晏仲几乎是在霍恒话音落下的瞬间,便斩钉截铁地回应,没有半分犹豫:
“**我去。**”
为了湘裙,莫说黄泉路,便是刀山火海,魂飞魄散,他亦无悔。
他立刻返回家中,将懵懂不知发生何事的阿福郑重地托付给看起来最为可靠憨厚的浩南。又去了城外兄长的坟前,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额头撞击在冰冷的土地上,渗出血迹也浑然不觉:“兄长,弟弟不孝,或许要行险招。但我发誓,定会带着湘裙,平安归来!”
当他再次回到霍恒的小院,准备出发时,霍恒从怀中取出一枚触手温润、散发着淡淡清辉的玉佩,递给他:“这是**避邪玉**,虽不能保你万全,但黄泉路上,或可帮你抵挡部分阴邪侵蚀,守住灵台一丝清明。”
青娥也走上前,将一个用特殊树叶包裹的小包塞进他手里,里面是几枚散发着草木清香的符纸:“这是我用向阳草木炼制的**驱魂符**,若遇孤魂野鬼纠缠不休,点燃符纸,其散发的气息可暂时驱离它们。”
浩南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眼神坚定:“晏大哥,你别一个人扛着!那黄泉路听着就瘆人,我们跟你一起去!多个人,多份照应!”
晏仲看着眼前这三位虽相识不久,却愿为他涉险的“仙师”,心中涌起一股难言的暖流与感激。他重重地点了点头。
根据霍恒的推算和感知,他们来到了城郊一口早已废弃多年的古井旁。井口被枯藤杂草覆盖,深不见底,散发着浓郁不化的阴寒死气。霍恒指出,这里便是附近阴阳界限最薄弱之处,可通黄泉。
井水漆黑如墨,散发着令人作呕的腥锈味,冰冷刺骨,远超寻常寒冰。晏仲将湘裙那已变得几乎完全透明、只能勉强维持一个人形轮廓的魂体小心翼翼地捧在怀中,最后深深看了一眼阳世灰暗的天空,然后闭上眼,纵身**跃入井中**!
霍恒、青娥、浩南紧随其后。
一入井中,并非预想中的溺水之感,而是仿佛穿透了一层冰冷粘稠的膜。周遭瞬间陷入无边无际的、吞噬一切光线的**绝对黑暗**。阴冷的风不知从何处吹来,如同无数把冰冷的锉刀,刮过皮肤,带来刺骨的疼痛,仿佛连灵魂都要被冻结、撕裂。
浩南迅速点燃了一张驱魂符,符纸燃烧发出幽绿色的光芒,在这片浓稠的黑暗中也只能照亮周围极小的一片范围,火光在阴风的吹拂下剧烈摇曳,仿佛随时都会熄灭。
“晏大哥!跟紧我们!”浩南的声音在这片死寂的空间里响起,带着回音,显得格外突兀而紧张。
晏仲紧紧抱着怀中那缕微弱的、即将消散的魂息,凭借着避邪玉传来的一丝微弱暖意,咬紧牙关,跟随着前方那点摇曳的、如同鬼火般的符光,一步步向着未知的、危机四伏的黄泉深处走去。
他们的身影,很快便被无尽的黑暗与呼啸的阴风所吞没。
前路漫漫,生死未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