滕州城的雨,终于有了渐歇的迹象,但天空依旧阴沉如铅,压得人心头窒闷。连日来的诡案,如同无形的阴云,比天上的积雨云更为沉重地笼罩着这座城池。街头巷尾,议论纷纷,却无人能说清那喷水的老妇、断首的绣娘、尸变的野狗以及换心的书生之间,究竟有何等骇人的勾连。
霍恒、青娥、浩南三人,暂居于城西一处清静小院。院内,浩南正对着一个沙盘,以指代笔,努力勾勒着霍恒新授的“辟邪符”,笔画依旧生涩,却比往日多了几分沉稳。接连的遭遇,让这个少年褪去了不少毛躁,眉宇间添了属于修行者的凝练。
霍恒静坐于石凳上,指尖萦绕着一缕若有若无的仙气,反复感应着那来自不同案件、却同出一源的阴邪气息。它们如同数条冰冷的毒蛇,在感知中游弋,看似杂乱,却隐隐指向某个共同的巢穴。
“陈老实,赵绣娘,李谨,还有那乱葬岗可能来自锦绣坊的无名学徒……”霍恒睁开眼,眸中清光内敛,“还有那被尸犬咬死的当铺老板钱老三。他们之间,必有一条我们尚未发现的线。”
青娥将一杯刚沏好的、散发着宁神草清香的茶盏放在霍恒面前,轻声道:“若依我先前‘复仇’之想,仇家选择目标,必有缘由。或为财,或为情,或为……命债。我们需得深挖他们的过往,尤其是……他们是否有过交集。”
浩南停下画符,抬起头,眼神一亮:“交集?师父,青娥姐,要不……我去那些茶楼酒肆转转?那里三教九流,消息最是灵通!”
滕州城东,有一家名为“清源居”的老茶馆。年月久了,门楣上的匾额漆色斑驳,厅堂里弥漫着陈年茶叶的醇厚气息,混合着老木头和烟火的气味。白日里,这里是城中闲汉、过往商旅、以及一些老滕州人消磨时光的去处。
今日堂上,请来的说书先生正唾沫横飞地讲着《聊斋》里“画皮”的故事,阴森诡异的情节,配合着窗外尚未放晴的天光,倒也应景,引得茶客们时而惊呼,时而噤声。
霍恒三人选了角落一处僻静的位置坐下。浩南主动承担起打探消息的职责,竖起耳朵,努力从嘈杂的声浪中分辨有用的信息。青娥则看似随意地观察着茶馆内的众人,她的目光沉静,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通透。
霍恒的注意力,并未在说书人身上过多停留。他的灵觉如同无形的触须,悄然蔓延开来,感知着这茶馆内流动的各种气息——寻常百姓的生气、茶水的温热、岁月的沉淀,以及……一丝极其微弱,却如同冰线般缠绕不散的怨怼与悲伤。
他的目光,最终定格在茶馆最里侧,靠近后门的一个昏暗角落。
那里,独自坐着一个老妪。她身形佝偻,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满头银丝梳理得却还算整齐。最引人注目的是她的眼睛,空洞无神,蒙着一层厚厚的白翳,是个盲人。她手中没有茶盏,只是不停地摩挲着膝盖上放着的一块旧绣帕,手指枯瘦,动作却异常轻柔专注,仿佛那帕子上承载着她全部的世界。
浩南也注意到了那个老妪。他见其孤身一人,又是盲者,心生怜悯,便端了自己桌上的一碟花生米,走了过去。
“婆婆,请您吃点儿零嘴。”浩南将碟子轻轻放在老妪面前的桌上。
老妪闻声,摩挲绣帕的动作一顿,空洞的“目光”转向浩南的方向,脸上皱纹舒展开,露出一个温和却有些僵硬的笑容:“好孩子,多谢你了。”
就在浩南放下碟子,准备离开时,老妪那摸索着想要拿花生的手,无意间碰到了浩南的手臂。刹那间,老妪脸上的笑容凝固了!她枯瘦的手指如同被烙铁烫到般猛地缩回,整个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
“你……你身上……这、这是……”老妪的声音陡然变得尖利而恐惧,空洞的眼睛仿佛要瞪出眼眶,“仙家的气息?!是……是了!是了!和当年……当年张府请来的那位道长……有点像……”
浩南被她剧烈的反应吓了一跳,连忙道:“婆婆,您别怕,我、我只是……”
“十年了!整整十年了!”老妪却仿佛陷入了某种可怕的回忆,双手死死攥住那块旧绣帕,泪水从她盲眼中汹涌而出,“那晚……那晚的火光……惨叫声……我看见了!我全都看见了!虽然我眼睛瞎了,可我心里看得清清楚楚啊!”
她的哭喊声压过了说书人的声音,引得茶馆内众人纷纷侧目。
霍恒与青娥对视一眼,立刻起身走了过去。霍恒指尖微动,一缕不易察觉的仙力悄然布下,隔绝了此处的声响,避免引起更大的骚动。
“婆婆,”青娥蹲下身,握住老妪颤抖冰凉的手,一股温和的草木生机缓缓渡入,安抚着她激动的情绪,“您别急,慢慢说。您看见了什么?张府……是哪个张府?”
老妪感受到青娥手中传来的暖意,情绪稍稍平复,但声音依旧带着哭腔和刻骨的恐惧:“还能是哪个张府……滕州城十年前,谁不知道城西的张大户家……那真是,泼天的富贵,顶好的人家啊……可是,一夜之间,就没了!全都没了!”
张大户!
这个名字如同钥匙,瞬间打开了尘封的往事之门!陈老实曾是张大户家的账房!赵绣娘是张大户家聘请的绣娘!李谨曾在张大户家做过西席,教导其幼子!而那个被尸犬咬死的当铺老板钱老三,当年正是张大户家的管家!
交集,终于找到了!
“婆婆,您当年也是张府的人?”霍恒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令人信服的安定力量。
老妪“望”向霍恒的方向,仿佛能感受到他身上比浩南更为纯净浩瀚的气息,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泣声道:“是……老身当年,是张府的绣娘,专门伺候小姐的……小姐她……最爱绣桃花,心灵手巧,性子也好……”她摩挲着手中的旧绣帕,“那晚,我因为赶制小姐第二天要用的帕子,睡得晚,听到动静……就、就偷偷看到了……”
她的声音变得幽深而恐怖,将三人带回了十年前那个血腥的夜晚。
**【老绣娘的回忆】**:
* **贪财的账房(水纹)**:陈老实,表面老实,实则贪得无厌。那晚,他趁着山贼攻入前的混乱,偷偷潜入账房,卷走了大量金银细软,还想销毁账本。他逃跑时,不慎打翻了书房里一个丫鬟日常用来浇花的、雕刻着水纹的铜制喷水壶,水洒了一地,他却看也不看,只顾着怀里的钱财。
* **偷窃的绣娘(桃花)**:赵绣娘,手艺精湛,却心术不正。她早已将府中许多价值连城的古绣品偷偷摹下花样,甚至偷梁换柱,将真品盗卖出府。那晚,她不是想着护主逃命,而是趁机潜入库房,想将最后几幅她觊觎已久的绣品塞入怀中,其中就有一幅前朝名家的《桃花春宴图》。
* **背信的书生(判官)**:李谨,看似清高,实则懦弱自私。山贼头目逼问张府藏宝之处,他为了活命,竟将张大户平日与他谈论家产分布、密室机关的事情和盘托出!而张大户生前,最信奉幽冥判官,书房里常年供奉着陆判画像,祈求家宅安宁、评判善恶。
* **锁门的管家(野狗)**:钱老三,身为管家,本应护主周全。然而,他早已被山贼买通!混乱中,他非但不组织家丁抵抗,反而偷偷用沉重的铜锁,从外面锁死了内院通往侧门逃生的主要通道!将张大户一家老小,包括那些忠心的仆役,全部困在了火海与屠刀之下!而那股山贼的头目,外号就叫“野狗”!
* **唯一的幸存者**: “除了我这躲在柴堆后面,侥幸捡回一条命的老瞎子……”老绣娘的声音泣血,“当时府里还有两个人可能没死……一个是小姐的乳母,周嬷嬷!她当年就是负责用那个水纹喷壶,照料小姐院中花草的!混乱中,我好像看到她抱着什么东西,往后院井边去了……还有一个,就是……就是小姐本人!张晚镜!她被山贼掳走了!生死不明啊!”
老绣娘说到最后,已是气若游丝,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她颤抖着将手中一直摩挲的那块旧绣帕展开。
帕子是普通的白棉布,已然泛黄,但上面的绣样却让霍恒三人心头巨震!
帕子被巧妙地分成了四个部分:
* 左上,绣着精细的**水波纹路**,环绕着一个倾倒的**喷水壶**!
* 右上,绣着一株灼灼盛开的**桃花**,花瓣娇艳,却隐隐透着一丝血色!
* 左下,绣着一只龇牙咧嘴、眼神凶残的**野狗**,作势欲扑!
* 右下,绣着一个面目模糊、却手持判官笔的**官袍人影**,威严中透着诡异!
水纹!桃花!野狗!判官!
这四种图案,完美地对应了已发生的四起诡案的核心元素!也指向了当年那四个背主求生的帮凶——陈老实(水纹壶)、赵绣娘(桃花绣)、钱老三(野狗贼)、李谨(陆判信)!
“这帕子……是我活下来的这十年,凭着记忆,一针一线绣的……”老绣娘空洞的眼睛流着泪,“我绣下他们的罪证……等着……等着老天爷开眼,等着小姐……回来……”
所有的线索,在这一刻轰然汇聚!
幕后黑手的身份,呼之欲出!
不是别人,正是当年被山贼掳走、生死不明的张大户千金——**张晚镜**!
她回来了!带着对这四个背主之徒的刻骨仇恨,回来了!
她模仿着当年四人的“罪证”,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用阴水对应打翻的喷壶,用断首对应偷窃的绣品,用尸狗对应勾结的山贼,用夺心对应泄露的隐秘!她要让他们以最痛苦、最贴近其罪孽的方式,偿还血债!
就在霍恒心中豁然开朗,理清这复仇脉络的瞬间,他贴身佩戴的**清心玉**,毫无征兆地**剧烈发烫**起来!那灼热感如此强烈,几乎要烙伤他的皮肤!
几乎是同时,那瞎眼老绣娘仿佛也感应到了什么,猛地抱住头,发出凄厉至极的尖叫:
“她来了!她来了!是小姐!小姐来了——!”
“哗——!”
茶馆窗外,原本渐歇的雨声中,突兀地混入了一阵清晰的、粘稠的**喷水声**!那声音极近,仿佛就在茶馆门外!
与此同时,一阵若有若无、凄婉哀绝的**女子哭声**,顺着风,幽幽地飘了进来,缠绕在每个人的耳畔,直钻心底!
茶馆内的茶客们被这接连的变故吓得魂飞魄散,顿时乱作一团,桌椅翻倒,茶盏碎裂声不绝于耳。
霍恒眸光一寒,身形如电,第一个冲向茶馆大门!青娥紧随其后,浩南则强压心悸,护在那吓得瘫软的老绣娘身前。
“吱呀——”
霍恒猛地拉开茶馆厚重的木门。
门外,长街空荡,雨水淅沥。哪里有什么喷水的老妇?哪里有什么哭泣的女子?
只有门前青石板的凹坑里,积着一滩浓黑色的、散发着熟悉恶臭的**阴水**。水面上,漂浮着一小块素白色的丝绸帕子。
霍恒以仙力隔空将帕子摄取过来。
帕子质地精良,边缘用银线锁着,帕面空空如也,只在角落,用细细的墨线,绣着一个清秀却带着一丝孤峭的字——
**“张”。**
雨水打湿了帕角,那墨色的“张”字,仿佛晕开了一滴无声的泪。
霍恒握着这方冰冷的丝帕,抬头望向长街尽头那迷蒙的雨雾深处。他知道,这不是结束。这只是一个宣告,一个来自十年冤魂的,冰冷而决绝的复仇宣言。
张晚镜,她就在这里。在滕州的每一个角落,在弥漫的阴气里,在呜咽的风声中,注视着她一手导演的这场血色盛宴。
第五章,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