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断断续续又下了两日,将滕州城浸泡得愈发绵软、阴郁。李记布庄老板暴毙的阴影尚未散去,另一股更为诡谲的寒意,又悄然缠上了城西的“锦绣坊”。
与李记布庄的市井烟火气不同,锦绣坊在滕州绣品行当里,算得上是翘楚。往日里,即便是这样的雨天,也该有几位衣着体面的夫人小姐,在伙计殷勤的招待下,细细挑选着精美的绣品。然而此刻,那扇雕刻着缠枝莲纹的朱漆大门却紧紧关闭,门庭冷落,唯有檐下悬着的一对褪色灯笼,在风中孤零零地摇晃,像两只哭肿的眼睛。
坊内,光线晦暗。白日里,也需点起几盏油灯,才能勉强视物。空气中弥漫着丝线、绸缎特有的气味,如今却混杂了一丝若有若无的、令人不安的甜腻。各式绣架散落摆放,上面的绣品大多只完成了一半,五彩丝线散乱地垂落,如同美人遭劫后凌乱的云鬓。靠墙的柜台擦拭得还算光亮,但角落里,一个约莫一尺见方、毫不起眼的木盒子,却被一块褪了色的红布严严实实地盖着,透着一股说不出的邪性。
第一个发现不对劲的,是坊里负责洒扫的婆子。平日这个时辰,老板娘赵绣娘早已起身,在二楼她的专属绣房里查验新到的丝线,或是指点绣娘们的活计。可今日,日上三竿,楼上却毫无动静。婆子心下嘀咕,壮着胆子上了楼。
绣房的门虚掩着。
婆子推开门的瞬间,一股混合着脂粉香和某种难以形容的、类似铁锈又带着腥甜的气味扑面而来。她眯着昏花的老眼,适应着房里更暗的光线,然后,她的目光定格在了窗边那张紫檀木绣架上。
绣架上,绷着一幅未完成的《春江水暖图》,几只鸭子戏水,栩栩如生。然而,吸引婆子全部注意力的,并非这精妙的绣工,而是绣架旁,那张梳妆用的圆凳上——
一颗头颅。
面容完好,肤色白皙,甚至透着一种异样的红润。柳叶眉精心描画过,唇上点着鲜亮的胭脂,云髻梳得一丝不苟,插着一支她平日最爱的赤金点翠步摇。这正是锦绣坊的老板娘,赵绣娘。
只是,她的头颅,齐颈而断,端端正正地摆放在圆凳上。脖颈处的切口平整得不可思议,像是被最锋利的刀刃瞬间斩断,然而,诡异的是,断口处竟无半点血迹,皮肤光滑得如同上好的白瓷,仿佛那本就不是血肉之躯。
头颅微微侧着,那双曾经顾盼生辉的杏眼,此刻空洞地睁着,望着门口的方向,瞳孔里倒映着婆子瞬间扭曲惊恐的脸。
“啊——!”
凄厉的尖叫划破了锦绣坊死寂的上午,也再次搅动了滕州城本就惶惶的人心。
消息传到霍恒他们落脚的小院时,浩南正对着一个草人练习霍恒新教的定身符,笔画歪歪扭扭,效果时灵时不灵。听闻“断首”、“无血”,他手一抖,朱砂在草人上划出一道难看的红痕。
“又……又死一个?”浩南咽了口唾沫,看向霍恒和青娥。
霍恒正把玩着那缕从李记布庄水池中取得的粉色丝线,闻言指尖一顿,丝线轻轻颤动。他抬眼,眸中闪过一丝凝重。两桩命案,地点相近,时间衔接,由不得人不产生联想。
青娥则轻轻放下手中正在整理的药草,眉宇间笼罩着一层忧色:“先是阴水喷溅,七窍渗水而亡;如今又是断首无血……这邪祟,手段愈发诡异了。”
三人再次赶到锦绣坊时,官府的人早已封锁了现场,外面围观的百姓比上次更多,议论声嗡嗡作响,如同聚集的蝇群。
“听说了吗?赵绣娘的头,是自己走到绣架边的!”
“胡扯!是厉鬼索命!她肯定是做了亏心事!”
“偷了别人的绣稿吧?前阵子不是跟城东的柳娘子争过一幅‘百鸟朝凤’的图样吗?”
“我看不像,怕是城外乱葬岗那些不干净的东西,顺着雨水流进城了……”
种种猜测,荒诞离奇,却又折射出人们内心最深处的恐惧。
知县见到霍恒,如同见了救星,连忙引他们上楼。绣房内,那股甜腻与腥锈混合的气味更加浓郁。赵绣娘的头颅依旧摆在原处,妆容精致,却散发着死亡冰冷的寒意。
霍恒目光扫过,首先落在了头颅旁,一方折叠整齐的绣帕上。帕子是上好的杭绸,边缘用金线锁着,帕面绣着一株灼灼盛开的桃花,花瓣娇艳欲滴,那用来绣制花瓣的丝线——正是霍恒手中那缕一般的粉色!
线索,果然连上了。
青娥上前,她并未直接触碰头颅,而是伸出指尖,虚悬在头颅的发髻之上,闭目凝神。一股极其细微的、带着草木灵性的感知力,如同最轻柔的触须,探入发丝之间。片刻,她睁开眼,低声道:“发根深处,有阴水残留的痕迹,很淡,但气息与李老板身上的同源。”
霍恒点头,走到头颅正前方。他并未像寻常仵作那般查验,只是静静地看着那双空洞的眼睛。随即,他抬起右手,食指与中指并拢,指尖一缕纯净的仙气缭绕,轻轻点向自己的眉心。
“遮天颜,窥本源,月华引路,残魂现!”
他低声诵念,双眸之中,骤然爆发出清冷如月华的光芒,直射向赵绣娘头颅的双眼。刹那间,他眼前的景象模糊、扭曲,破碎的光影飞速组合——
昏暗的灯光下,赵绣娘坐在绣架前,手中银针穿梭,正在绣制一方帕子,帕子上,是细密的水波纹路(与李实鞋面花纹类似?)。她神情专注,甚至带着一丝……狂热。
一个佝偻的、穿着灰布衣衫的老妇身影,无声无息地出现在她身后。老妇手里,并非拿着喷水的器物,而是一个……式样古怪的、像是青铜所制的长嘴喷水壶!壶身似乎雕刻着某种难以辨认的纹路。
就在灰衣老妇身影旁,另一个极其模糊、速度飞快的影子一闪而过!那影子轮廓怪异,顶着一个硕大的、非人的头颅,似犬,又似其他野兽,带着一股暴戾的气息。(霍恒心神一震,幻象随之剧烈波动,几乎溃散。)
最后定格的,是赵绣娘猛然回头,脸上极度惊恐的表情,以及一道骤然亮起的、冰冷刺骨的寒光!
幻象戛然而止。
霍恒闷哼一声,眼中月华散去,脸色微微发白。那“狗头人影”虽然只是一闪而过,但其携带的凶戾之气,竟让他仙心微荡。
“看到什么了?”青娥敏锐地察觉到他的异样,轻声问道。
“灰衣老妇……还有一个,很快的东西。”霍恒言简意赅,眉头紧锁,“两案关联更深了。但这断首……手法不似阴水所致。”
线索似乎都指向了锦绣坊,尤其是那诡异的二楼绣房。官府搜查无功而返,只知道赵绣娘失踪前一切如常,唯一特别的,就是近来痴迷于绣制一批新的图样,常常独自在绣房待到深夜。
“师父,让我进去看看吧!”浩南再次主动请缨,这次他学乖了,眼神里少了些莽撞,多了份谨慎,“我扮成想学艺的学徒,混进去,看看夜里到底有什么古怪。那喷水的老婆子,还有师父你说的那个快影子,说不定会再出现。”
霍恒看着他,这次没有立刻反对。浩南需要历练,而锦绣坊内部的情况,确实需要有人近距离探查。他看向青娥。
青娥沉吟片刻,从随身的布囊里取出几样东西:一小包用特殊药草浸泡过的艾绒,一枚用桃木刻成的、纹路简单的护身符,还有几颗散发着清凉气息的草籽。“艾绒可驱散部分污秽之气,护身符贴身戴好,草籽含在口中,若感阴气过重,便咬碎它,能提神醒脑。”她细细叮嘱,“切记,无论看到什么,保命为上,不可妄动。”
霍恒则再次加固了浩南身上的护魂咒,并给了他一张新画的、蕴含着自己一丝仙力的“传影符”:“若遇危急,将此符撕开,我能看到你周身景象。”
于是,次日,浩南便以一个投亲不遇、想寻个活计糊口的乡下少年身份,“机缘巧合”地被锦绣坊一个好心(或者说缺人手)的绣工收留,成了个临时打杂的学徒。
白日里的锦绣坊,因老板娘的横死,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绣娘们低头做着活计,窃窃私语都带着恐惧。浩南手脚勤快地帮着搬布料、理丝线,眼角余光却不停扫视着四周,尤其是那个盖着红布的木盒,以及通往二楼的楼梯。
他发现,那个木盒,似乎连坊里的老伙计都避之不及,无人敢碰。
入夜,坊内更是空寂无人。浩南被安排睡在后院一间堆放杂物的小屋里。他屏息凝神,等到坊内彻底安静,只有更夫遥远的梆子声传来时,才悄悄起身,溜进了前堂。
黑暗浓稠得如同墨汁。只有窗外偶尔透进的微弱天光,勾勒出家具器物扭曲怪异的轮廓。浩南按照青娥的嘱咐,含住草籽,手握护身符,小心翼翼地踏上通往二楼的楼梯。
木制楼梯发出“嘎吱”的轻响,在死寂中格外刺耳。
二楼更是漆黑一片。他凭着白天的记忆,摸索着走向赵绣娘的那间绣房。越是靠近,那股甜腻腥锈的气味似乎就越发明显。
就在他距离绣房门还有几步之遥时,一阵极其细微、却清晰可辨的声音,从门缝里钻了出来。
嗤——嗤——
是银针穿透绸缎的声音!是绣花声!
浩南浑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冻结了。坊里所有人都知道,二楼绣房自出事后就已被封锁,赵绣娘的头颅也被官府带走勘验,此刻,里面怎么可能有人绣花?
他心脏狂跳,几乎要撞破胸膛。强忍着掉头就跑的冲动,他想起霍恒和青娥的叮嘱,想起自己的任务。他深吸一口气,咬紧牙关,将口中草籽的清凉之气吸入肺腑,努力让颤抖的手稳定下来,然后,极其缓慢地,将眼睛凑近了门板上的一道缝隙。
借着窗外投入的、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微光,他看到了让他毛骨悚然的一幕——
绣架旁,那颗本应存放在官府殓房中的、赵绣娘的头颅,此刻竟赫然摆放在那张圆凳上!而更恐怖的是,那颗头颅的眼睛,是睁开的!并非幻象中空洞的眼神,而是带着一种诡异的、专注的神采,正“望”着空无一物的绣架方向!
嗤——嗤——
绣花声依旧在持续,仿佛有无形的手,正捏着无形的针,在无形的绸缎上穿梭。
浩南吓得魂飞魄散,差点失声叫出来。他猛地捂住自己的嘴,护魂咒感受到他剧烈的情绪波动和骤然提升的阴气威胁,自动激发,一层淡金色的微光在他体表浮现。
就在这时,那颗头颅仿佛察觉到了什么,眼珠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令人牙酸的滞涩感,转向了门缝的方向!
浩南对上了那双“活”过来的眼睛!
冰冷,死寂,却又带着一丝说不清的怨毒与嘲弄。
浩南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四肢百骸如同浸入冰窟。他死死咬住嘴唇,不让自己发出任何声音,护魂咒的光芒在头颅的注视下明灭不定。
他强迫自己移开视线,不能再看那双眼睛。目光慌乱地扫过头颅周围,然后,他注意到了梳妆台上,靠墙立着一幅小小的卷轴画。画纸泛黄,似乎有些年头,上面画着一个身穿官袍、面容威严甚至有些狰狞的神只画像,神只身旁似乎还放着判官笔、生死簿之类的物事。画像一角,用古篆写着两个小字——“陆判”。
陆判?浩南依稀记得,似乎是什么管阴司刑罚的神仙……
他不敢再多待一刻,趁着那头颅似乎没有进一步动作,连滚带爬,几乎是手脚并用地逃离了二楼,回到杂物间,裹着被子瑟瑟发抖直到天明。
第二天,浩南脸色惨白地回到小院,将昨夜所见,尤其是那“睁眼头颅”和“陆判画像”,断断续续地告诉了霍恒和青娥。
“头颅自行活动?还伴有绣花声?”青娥秀眉紧蹙,“这绝非寻常尸变,更像是……某种强烈的执念,或者被人以邪法操控所致。”她看向霍恒,“那阴水痕迹在发间,或许便是操控的媒介?”
霍恒指尖那缕粉色丝线再次出现,他凝视着丝线,又想起幻象中赵绣娘绣制水纹帕的场景,以及那个拿着喷水壶的灰衣老妇和一闪而过的狗头人影。
“执念……媒介……操控……”他低声自语,“李实之死,阴水蚀体;赵绣娘断首,阴水控魂?那粉色丝线,又将两案串联。这灰衣老妇,究竟是何来历?那狗头人影,又是何物?”
“陆判……”青娥沉吟道,“民间传说中,陆判掌阴律,司断案,亦有换头改命之说。赵绣娘头颅旁出现其画像,是巧合,还是暗示?”
“断首复活”的传闻,经过一夜的发酵,已然传遍滕州,版本愈发离奇。有人说亲眼看见赵绣娘的无头身子在夜里巡街,寻找她的头颅;有人说那是她抄袭他人绣稿,被绣仙降罪,身首分离;更有人信誓旦旦,说这是大凶之兆,预示着滕州城将有更大的灾祸降临。
恐慌如同瘟疫般蔓延。街头巷尾,人人自危,入夜后更是家家闭户,原本还算繁华的城西,如今一片萧瑟。
压力,如同无形的巨石,压在了主角团三人的心头。霍恒不再是最初那个仅因被依赖而有些沾沾自喜的“小仙师”,他开始真正思考这背后错综复杂的关联,感受到凡间苦难的沉重与复杂。青娥的草木之术,在面对这种涉及魂魄、执念的诡案时,显得有些力不从心,她更加迫切地想要提升自己的能力,以守护伙伴。而浩南,经过两次近距离接触恐怖,虽然心有余悸,但那份“想帮人”的初心,却在恐惧的淬炼下,变得更加坚定。
双案并行,线索交织,却如同陷入更深的泥沼。那灰衣老妇的喷水壶,那诡异的头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