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条小路很窄,窄得像是故意为了让并肩而行的人,肩膀偶尔能不经意地碰到一起。夏末的风从河堤那边吹过来,拂过路旁有些年头的槐树,带起一阵“簌簌”的、温柔的声响,又像一只不安分的手,悄无声息地,扫过两个人的侧脸。
时川不自觉地走得慢了半拍,像是想用这种笨拙的方式,把这条不算长的路,走得再长一些。他的余光,像一根被小心翼翼伸出去的、柔软的触角,轻轻地落在身侧的砚雪身上。只敢悄悄地看两眼,又飞快地收回来,生怕被她察觉到自己这点无处安放的小心思。
砚雪走路的姿势,总带着一种被舞蹈课修正过的、克制的美感。
她的背总是挺得笔直,肩线舒展,脚步落下时又轻又稳,像是在丈量着无形的舞台。她的皮肤在傍晚柔和的光线里,白得近乎透明。风从她滑落的袖口掠过,带起手臂上一层细小的、被风惊扰的鸡皮疙瘩,又很快被她抬手整理头发的动作,不动声色地掩了过去。
时川忍不住将目光收回,心里轻轻地叹了口气。这个女人,真是太美了。美得一点也不属于他,连多看这两眼,都像是偷偷揣在口袋里的一块糖,既怕它被手心的温度捂化了,又怕那点藏不住的甜味会不小心露馅。
太阳还没有完全落下去,四点多的天光,依旧明亮。路边的香樟树叶子被风吹得翻来覆去,在地面投下深浅不一的、晃动的影子。偶尔有路过的电动车,发出一两声“滴滴”的催促,惊起停在电线杆上的几只鸽子,扑棱着翅膀,慌张地飞向远处的天空。
小路的尽头,有一栋矮旧的艺术展馆。外墙的红砖有些地方被火熏得发黑,像一幅没能及时擦干净的水彩画,那些零碎的、固执的痕迹就那么挂在墙上。走着走着,时川的心头忽然一紧,这条路……这种没来由的熟悉感,像一张被遗忘在旧书里的、褪了色的书签。
“这里……”他没忍住,话音里带上了连自己都没察觉到的、一丝微弱的颤音。
砚雪的脚步也慢了下来。她抬起头,望着那栋在暮色中显得有些孤单的展馆,神色有些恍惚。风吹过她柔软的发丝,有几缕轻轻扫过时川的手背,那阵微痒,让他不自觉地攥了攥指尖。
“我家就在附近了,谢谢你送我,时川。”砚雪笑得很礼貌,那笑容里,却又带着点真心的、卸下防备的柔软。她的目光顺着那些斑驳的焦痕向上攀爬,像是在努力地找回些什么。
“这里……怎么会失火了?”她低声问,语调里有显而易见的意外,也带着一点自责似的茫然。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下意识地觉得抱歉,只记得几天前,这里还是完好无损的,自己还曾在这里,为来来往往的陌生人讲解画作。
时川心头一热,那句“我今天早上还从这里翻进去过”差点就脱口而出。可话到嘴边,又被他硬生生地咽了回去,只得含糊地笑了笑:“是啊,怎么会失火呢……说起来,我们之前还在这里见过一次,你当时是讲解员。”
砚雪闻言,垂下眼睫,轻轻地“嗯”了一声。她弯下腰,捡起一片落在小路上的、有些潮湿的白色宣传单,抖开。上面印着火灾前某场画展的宣传照,色彩已经被雨水浸得有些模糊。她的指尖停在画作的一个角落,像是在辨认着什么,又很快放下。
“不过……你怎么会成为这里的讲解员啊?”时川像是怕戳到什么不该问的地方,连声音都放轻了。
“这家画展的主人是我的朋友,我也住在这附近,对这些画比较熟,她就偶尔找我来帮帮忙。而且……”砚雪顿了顿,抬起头看向他,目光澄澈得像被雨洗过的天空,带着一点连她自己都没意识到的渴望,“我也喜欢人多的地方,想看看有没有机会……能想起些什么。”
时川点点头,笑得有点傻:“嗯……对,我记得,你好像是有点……失忆……”
砚雪“扑哧”一声笑了出来。那笑声很轻,像一小片羽毛落在心上。风吹乱了她鬓角的碎发,她抬手将头发别到耳后,露出一截纤细的、白得晃眼的脖颈。
“谢谢你,时川,今天真的很开心。”她的声音轻轻的,像是说给风听的。
时川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后脑勺,又低声问:“那你今天去参加婚礼……也是因为人多,想看看有没有人能认出你来吗?”
“嗯,是啊。一是帮我闺蜜,二是,也想看看,会不会有我失忆之前认识的人,能走过来,和我打个招呼。”
小路那头,太阳正一点一点地沉到屋顶的后面。暖黄色的光,像融化了的金子,温柔地涂抹在他们刚刚走过的脚步上。远处有人家在路边放了一把旧的木头椅子,椅子上摆着一篮刚摘下的青杏子,还没来得及收进屋,风吹得杏叶在竹篮里摇啊摇。
时川看着那一篮青杏,忽然很想伸手去捻一颗,用那股突如其来的酸涩,来镇一镇自己此刻有点无处安放的心思。他笑了起来,眼睛里是那种不掺任何杂质的、少年人独有的真心。
“那……那我也来帮你吧,砚雪。”他说,“我不知道该怎么帮你找回记忆……但我就是想陪着你,看看能不能,遇见点什么。”
砚雪看着他,看着他眼睛里那片清澈的、固执的善意,忽然也笑了。像是忽然之间,又多了一点点可以活下去的勇气。她点了点头,伸出手,轻轻碰了碰他的手背,指尖微凉。
“好,那我们一起加油。”
风还在吹,太阳快要落山了,整条小路被晚霞涂抹得像一幅静悄悄的、不忍打扰的油画。远处,隐隐传来有人在阳台上拍打被单的声音,风把那些旧日尘土和柔软的暮色,都卷向了很远很远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