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我的朋友。”
浩介的声音不高,音量甚至可以说得上是温和的,却像一把柔软而又结实的伞,在那一刻,不偏不倚地,撑在了时川摇摇欲坠的世界里。那些窃窃私语和藏在眼角眉梢的嘲弄,像是突如其来的一场冰雹,被这把伞轻巧地,隔绝在外。
其实,连浩介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要帮这个看上去有些狼狈、连一句完整的寒暄都未曾有过的男生。严格来说,他们甚至连“朋友”的边都算不上。
可他的脑海里,却不受控制地,闪回了那个夜晚的片段:回国的第一天,在那场人声鼎沸的演唱会后台,他无意中撞见了这个男生和那个同样冒失可爱的女孩,在众目睽睽之下,那个带着笨拙与孤勇的拥吻。
那一幕,像一颗不起眼的小石子,悄无声息地,却偏偏在他那片总是波澜不惊的心湖里,激起了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这个男生,明明看上去有些怯懦,甚至可以说是软弱的,但在那一刻,却又那么大胆。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去攥住什么极其珍贵、又害怕失去的东西。那份不管不顾的执拗,一点一点地,突破了他这个旁观者一贯秉持的、温吞的边界感。
他不知道该怎么形容眼前的时川:有点奇怪,有点透明,像个不小心跌进成人世界的、规则还没学好的孩子,却又倔得,让人忍不住想帮他一把。
“是的,这位时川先生是我们浩介社长的朋友,请大家不要误会。”
南枝适时地走上前。她的笑容柔软得像春天的风,声音却冷静得像山涧里最清澈的溪水,不疾不徐地,冲刷掉了人群里那些还未完全散去的、带着审视意味的质疑。
她站得很近,手里握着一台平板电脑,指节干净漂亮。眉眼间,也恰到好处地,挂着一丝属于助理身份的、恭敬的弧度。
几句简短的话,就将刚刚那道尴尬的裂缝,缝补得密不透风。
“哦……既然是浩介先生的朋友,那真是打扰了。”
那位工作人员微微点头,退开时的脚步带起一阵细碎的摩擦声。人群也像是被重新拨正了频道,再次将注意力,转回到了那些高悬于白墙之上的画作上。
砚雪微笑着,重新收拢起散落的人群,声音柔和却带着足够的掌控力:“那么接下来,我们继续往前看,这一幅是洛笛先生最早期的作品……”
她的背影轻盈,裙摆在脚踝处扫过光洁的地面,像一缕若有若无的光,引领着一群人,继续向前移动。
南枝带着时川,悄无声息地,绕开了主展厅的人流,将他引到了一间窄窄的员工更衣室里。
灯光是温黄色的,空气中还残留着一点刚换下西装时,布料上浅浅的古龙水味。
南枝从手里的一个黑色纸袋里,取出一套叠放整齐的干净西服递给他,又替他将那件沾着泥土的卫衣小心翼翼地折好,放进另一个纸袋里。整个过程,像是对待一件珍贵的瓷器。
“这样,就好看多了。”
她弯腰,替时川抻平了衬衫的衣摆,又俯身帮他整理那条被他自己系得歪歪扭扭的领带。她的声音里,带着一点不易察觉的笑意。
指尖在他喉结附近轻轻掠过,带着一丝凉意,像是不小心在皮肤上,留下了一道浅浅的水痕。
“就是……袖口可能有点长,哈哈,毕竟这是浩介社长的尺寸。”她说完,自己也忍不住轻轻笑了。目光落在他刚被她抻平的袖口上,那处还有一点细微的褶皱,没有完全熨开。
时川的耳朵,一下子就红透了。他觉得嗓子有些发干,低头看着自己崭新的袖口,小声地,几乎是含在嘴里说:“谢谢……谢谢你,南枝。”
他顿了顿,喉咙里像卡着什么东西,又被他硬生生地咽了回去。“也帮我……谢谢浩介先生。”
南枝抬起眼看着他,那眼神里,带着一点点耐人寻味的、柔软的光。
“好呀。”她轻声应着,语气里听不出多余的波澜。可就在那句“好呀”落下的瞬间,时川忽然觉得,心里某个一直紧绷着的地方,好像悄悄地,松动了。
换好衣服的两人,匆匆跟上了大部队的脚步。他们的脚步声踩在洁白的大理石地面上,荡开一阵阵小小的回声,随着人潮,缓缓向前。
这时,眼前的空间豁然开朗——
一个巨大的、殿堂式的展厅。顶棚挑高得近乎奢侈,将城市所有的喧嚣都隔绝在外,只剩下一种近乎神圣的安静。走廊两侧铺着柔软的深灰色地毯,悄无声息地吞噬着所有人的脚步声。灯光从屋顶悬挂下来的无数个玻璃灯罩里柔和地散开,一幅又一幅画作,被悬挂在空旷的白墙与半空的钢索上,像是被小心翼翼地,捧在了云端。
油彩和旧纸张特有的气味,混合着微凉的空调风,充斥在每一次呼吸里。让人恍惚得,几乎分不清现实与想象的边界。
“哇……太棒了……”
“真漂亮……”
人群中传来压低了的、克制的惊叹,像一阵阵柔软的风,与偶尔响起的闪光灯快门声交织在一起,融化在这片高雅的空气里。
时川站在队伍的边缘,看着那些画里或鲜明、或暧昧的线条,心里那块一直悬着的大石头,终于落了地。可随之而来的,又是一种说不清的、空落落的感觉。
他不确定自己是不是真的属于这里,可至少在这一刻,没有人再把他当成一个多余的、不合时宜的闯入者了。
他侧过头,看了一眼走在身旁的南枝。女孩正低头看着他那截略长的不合身的袖口,嘴角轻轻地弯着,像是在唇边,藏了一颗谁也不知道味道的小小的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