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公馆的灯火如同退潮般渐次熄灭,最后只余下主卧套房窗外那片清冷如霜的月光,悄无声息地洒落在昂贵的波斯地毯上。
走廊里,卫兵穿着硬底军靴规律巡逻的脚步声,如同精准的钟摆,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秩序与掌控力。
沐兮肩头那道被流弹擦过的伤口,已被张彦钧紧急召来的私人医生妥善处理,清洗、上药、包扎,缠上了层层洁白紧绷的纱布。
剧烈的、如同火焰灼烧般的刺痛感,在强效镇痛药的作用下,正逐渐转化为一种沉闷而持久的钝痛,伴随着每一次轻微的呼吸或移动,提醒着她不久前经历的危险。
她躺在柔软宽阔却无比陌生的大床上,身上穿着公馆女佣送来的、质地光滑冰凉的真丝睡裙,尺寸出人意料地合身,显然是早已备下。
鼻尖萦绕的不再是自己公寓里熟悉的冷香,而是这房间里挥之不去的、淡淡的、属于张彦钧的独特气息——高级雪茄的醇厚、冷硬皮革的凛冽,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男性的强势味道。
这一切都像无形的壁垒,将她与过去短暂地隔绝开来。
她闭着眼,睫毛却在黑暗中微微颤动。她知道,自己今夜留宿于此,尤其是在张彦钧的主卧区域,意味着什么。
这绝不仅仅是一次简单的“保护”或“养伤”。
这消息,如同投入静湖的巨石,绝不可能瞒过那些时刻关注着她动向的“耳目”。
比如,那个总是带着温润笑意,掌控欲却深入骨髓的沈知意。
沈知意别馆,地下暗室。
这里隔绝了地面上所有的喧嚣与光线,只有几盏摇曳的烛火,挣扎着驱散一小片浓稠的黑暗,将墙壁上扭曲晃动的影子拉得很长,如同鬼魅的舞蹈。
空气里弥漫着陈旧书卷、冷冽墨香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凝固了的压抑感。
沈知意独自坐在宽大书案后的阴影里,身影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
面前摊开着一本年代久远的线装古籍,纸页泛黄脆弱,但他深邃的目光却并未落在那些竖排的墨字上,而是穿透了书页,落在了一片虚无之中。
下属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下方,垂首肃立,连呼吸都刻意放轻。
他刚刚用最简洁、最客观的语言,汇报完了那条最新传来的、每一个字都如同针尖般刺人的消息:“……确认沐小姐已被张少帅亲自接回张公馆。”
“肩部外伤经随行医生处理,据观察,已无生命危险,但需静养。”
“少帅……安排她留宿在主楼卧室区。”
他刻意省略了“主卧”这个更刺激的细节,但意思已然明确。
空气仿佛瞬间被冻结,死一般寂静,唯有烛芯偶尔爆开一个极其轻微的噼啪声,反而更衬得这寂静令人心悸。
沈知意没有任何动作,甚至连眼神都没有丝毫变化。
他缓缓地、极其轻柔地合上了手中那本始终未曾读进去一个字的书卷,动作优雅得如同抚过情人的脸颊,没有发出一丝一毫的多余声响。
他抬起眼,目光平静地望向下方垂首的下属,烛光在他那张俊雅温润的脸上跳跃,勾勒出完美的轮廓。
甚至他唇角那抹习惯性的、若有似无的温和弧度,都依旧维持得恰到好处,仿佛刚才听到的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日常汇报。
但站在下方的下属,却感觉一股阴寒刺骨、仿佛来自九幽地狱的冷意,毫无预兆地从脚底瞬间窜起。
沿着脊椎急速蔓延至全身四肢百骸,让他头皮发麻,几乎无法控制身体的轻微颤抖,连呼吸都变得困难起来。
他死死地低着头,不敢去看主人脸上那完美面具下的真实风景。
“无恙便好。”
沈知意终于开口了,声音是一如既往的温和、舒缓,甚至带着一丝如释重负般的欣慰,“有彦钧在那边亲自照顾着,环境安全,医疗也有保障”
“我……这个做哥哥的,也便可以放心了。”
这话语听起来无比得体,合乎情理,完全符合他作为沐兮“青梅竹马”兼“世交兄长”的公开身份,充满了克制与祝福。
然而,就在这温和话音袅袅未散之际——
“啪!”
一声极其细微、却清晰得如同冰层断裂的脆响,突兀地打破了室内的死寂。
是他手中那枚一直被他修长手指无意识摩挲着的、质地温润无比的羊脂白玉扳指,竟被他生生捏出了一道细微却狰狞的裂痕。
玉石内部完美的结构被强行破坏。可他脸上的笑容,甚至连眼角眉梢的弧度,都没有一丝一毫的变化,仿佛那声碎裂与他无关,仿佛他指间传来的刺痛只是幻觉。
放心?
他怎么可能放心!怎么可能!!
他的兮儿,他视若生命、不容任何人染指的珍宝,此刻正留在另一个男人的地盘上。
被另一个男人的势力所包围!穿着另一个男人为她准备的贴身衣物,躺在那张属于另一个男人的、象征着绝对占有和权力的床上!
或许……此刻正被那个粗鲁的、只懂得舞刀弄枪的武夫,以“照顾”为名,近距离地触碰、审视,甚至……
一想到任何可能的画面,哪怕只是想象张彦钧可能停留在她身上的目光,一股足以焚毁天地、撕裂他所有理智与伪装的嫉妒和暴戾。
就如同千万条带着毒刺的藤蔓,从心底最阴暗的角落疯狂滋生、缠绕、勒紧他的心脏!
那窒息般的痛苦,混合着一种被侵犯、被掠夺的极致愤怒,几乎要冲破他的天灵盖!
张彦钧……他凭什么?!
凭什么能如此理所当然地将他的光、他的唯一,圈禁在自己的势力范围之内,打着保护的旗号,行占有之实?!
可他不能做什么。
至少,在明面上,他什么都不能做,什么都不能表现出来。
张彦钧是沐兮目前“名正言顺”、公告天下的未婚夫,是手握重兵、权倾一方的实权军阀,是连租界洋人都要忌惮几分的“上海王”。
他沈知意,即便掌控着再庞大的地下情报网络,拥有再阴狠毒辣的手段,在明晃晃的枪杆子和政治势力面前,也无法公然与张彦钧的军队正面抗衡,无法冲进张公馆去强行要人。
这种明知道她在何处、处于何种境地,却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看着的无力感,如同世间最腐蚀性的毒药,一点点、缓慢而残忍地啃噬着他的五脏六腑,带来比玉石碎裂更甚千百倍的痛苦。
他缓缓松开紧握的手,那枚出现了致命裂痕的羊脂玉扳指,无声地滚落在铺着深紫色厚绒的桌面上,那一道白痕在绒布上显得格外刺眼。
他拿起旁边叠放得整整齐齐的雪白真丝手帕,慢条斯理地、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仔细擦拭着。
仿佛要抹去那并不存在的灰尘,也仿佛在抹去刚才那一瞬间失控的证据。
所有的嫉妒、愤怒、几乎要冲垮堤坝的疯狂杀意,都被他强行压制、压缩,深深地摁回那副温文尔雅、无懈可击的皮囊之下,沉淀为更加幽深、更加冰冷、也更加危险的黑暗能量。
既然暂时动不了张彦钧,动不了那个此刻正拥有着她、触碰着她的人。
那么,总有人要为今晚这件事付出代价。
总有人,要成为他这无处发泄、几乎要将他自身点燃的滔天怒火的祭品。
他的目光,重新落回到下方几乎要缩成一团的下属身上,语气甚至比刚才变得更加温和、更加轻柔了,如同春夜里最和煦的风:“之前让你们去查的事情,关于那几个胆大包天的渣滓,有结果了吗?”
下属猛地一个激灵,强行压下喉咙里的干涩,连忙回道:“回先生,已基本查明。”
“当日直接参与街头抓捕、并且……并且可能对沐小姐有所冒犯的,是侦缉队行动科的王三、李麻子,还有负责开车堵截的赵秃子。”
“直接下令的是他们的队长王满囤。”
“据我们安插的内线确认,王满囤在行动前约一刻钟,确实接到过日本宪兵队涩谷大尉办公室打来的电话,内容不详。”
“另外,王满囤最近在闸北新纳了一房姨太太,似乎很得他欢心……”
“这些就够了。”
沈知意轻轻抬起手,用那方雪白的手帕做了一个优雅的、打断的手势,嘴角的笑意似乎加深了些许,显得更加温和无害,却让下方下属感到一股寒气直接从尾椎骨窜到了天灵盖,毛骨悚然。
他不需要知道背后是否还有周复明的影子,或者日本人的更深层意图。
那些是棋手,是隐藏在幕后的操控者,暂时还动不得,需要更长远的谋划。
但这些直接动手的、肮脏的、吓到了他的兮儿、甚至可能弄伤她的……
这些最直接的、卑劣的爪牙……他们不配拥有明天。
“王满囤……”
沈知意轻声念着这个名字,像是在品味一杯劣质的、却带着某种特殊意味的苦酒,“他那个宝贝独生子,是在圣约翰中学读书吧?”
“听说天资聪颖,成绩斐然,是王队长全部的希望,未来的前途……不可限量啊。”
他的语气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欣赏。
下属的头垂得几乎要埋进胸口,冷汗已经浸湿了内衫的后背,他紧紧闭着嘴,不敢发出任何声音,更不敢接话。
“至于那三个直接动手的……”
沈知意的目光,落在了书案一角,那里随意放着一把用来裁切信纸的、刃口极其锋利纤薄的小银刀。
他伸出两根手指,拈起那把小刀,用指尖极其轻柔地、反复地试了试那冰冷的刀锋,语气轻柔得仿佛是在谈论今晚的月色,“他们……是用哪只手碰了兮兮?”
“是哪句污言秽语吓到了她?”
“还是他们那肮脏的眼神,亵渎了她?”
他抬起眼,目光平静无波地看向下属,那眼神深处却蕴含着足以冻结灵魂的恶意和一种居高临下的、决定他人生死的残忍。
“那就让他们,用相应的代价,永远记住这个教训。”
他缓缓说道,每一个字都像是冰珠落地,“有些存在,是他们踮起脚尖仰望都不配,更遑论……伸手触碰。”
“做得干净点。”
他最终温和地吩咐道,仿佛只是在交代一件微不足道的日常琐事,随手将那小银刀轻轻放回原处,“别吓到……无辜的小朋友。”
“是!属下明白!”
下属如蒙大赦,却又如同从冰水里捞出来一般,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几乎是连滚爬地、以最快的速度退出了这间烛光摇曳、却比任何刑房都更令人窒息的书房。
暗室内,重归死寂。
沈知意独自留在那片被烛光切割得明暗不定的阴影里,如同蛰伏的毒蛇。
他再次拿起那枚裂开的玉扳指,紧紧握在掌心,用力收紧,直到那碎裂的、尖锐的边缘深深硌入掌心肌肤,带来清晰而剧烈的痛感。
这痛感,奇异地让他翻腾的怒火和嫉妒稍微平息了一丝,转化为一种更加深沉、更加执拗的决心。
兮兮……
他的目光穿透厚重的墙壁,投向张公馆所在的方向,那眼神在摇曳的烛光下,温柔得能滴出水来。
仿佛在凝视世间最珍贵的易碎品,可那温柔底下,却翻涌着足以吞噬一切的、偏执成狂的黑暗。
再忍耐一下。
再忍耐一下就好。
很快,我就不会再让任何人,有任何借口,将你从我身边带走了。
很快。
所有碍事的,所有敢触碰的,所有让你涉险的……都会消失。
烛火不安地跳动着,将他脸上那抹温柔到极致、却也扭曲狰狞到极致的笑容,映照得明明灭灭,如同地狱深处盛开的、带着剧毒的曼陀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