霞飞路的公寓里,沐兮对着梳妆镜,指尖无意识地拂过镜中那张苍白而精致的脸。
镜中人,眉眼间还残留着昨夜面对张彦钧那里强颜欢笑的疲惫,以及更深处,连她自己都不愿仔细审视的、冰冷算计后的虚无。
手边放着一份烫金的请柬。汇丰银行举办的慈善晚宴。她知道孙应洋一定会出席。
何景无声地出现在门廊阴影处,声音低沉:“小姐,车备好了。”
“张少帅那边派人传话,说晚些时候可能过来。”
沐兮睫毛微颤,没有回头。
“知道了。”
声音平静无波。
选择一条月白色素缎旗袍,领口一枚翡翠别针,是母亲旧物。
晚宴设在华懋饭店,水晶灯流转着浮华的光彩。沐兮端着香槟,如同一尾安静的鱼,游弋在衣香鬓影之间。
她看到周复明正与几位洋人谈笑风生,金丝眼镜后的目光锐利而温和,偶尔与她视线相接,会递来一个心照不宣的、近乎鼓励的浅笑,仿佛在欣赏一枚即将落入棋盘的妙子。
她也感受到一道冰冷黏腻的视线,不必回头,也知道沈知意必然在某个角落,他的监控无所不在。
然后,她看到了孙应洋。
他站在一群洋行经理和领事馆人员中间,纯黑礼服剪裁完美,衬得他身姿挺拔。
头发一丝不苟地向后梳去,露出饱满的前额和过于熟悉的眉眼轮廓。
他正用流利的英语与人交谈,嘴角噙着恰到好处的微笑,优雅,疏离,是彻头彻尾的、被英伦绅士文化浸染出的银行家做派。
沐兮的心跳,在那一瞬间失去了章法。不是面对张彦钧时的恐惧与悸动,也非与沈知意周旋时的冰冷算计,更不同于周复明带来的智力上的压迫与吸引。
这是一种更深层的、源于血脉本能的震颤,混杂着巨大的希冀、尖锐的怀疑和一种近乎晕眩的恐慌。
她强迫自己镇定,深吸一口气,端着酒杯,状似无意地走近。
是孙应洋先看见的她。他的目光掠过她,微微一怔。
那瞬间的凝滞极其短暂,快得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
他很快恢复了彬彬有礼的笑容,对同伴低语一句,便向她走来。
“沐小姐。”
“最近安好?”
他微微颔首,亲切又不失分寸的问候。他看她的眼神,比看旁人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专注。
“谢谢,孙先生。”
沐兮垂下眼睫,声音轻柔,扮演着恰到好处的矜持。
孙应洋笑了笑,并未说其他,保持与之前约会时恰好的得体。
就在沐兮想要告辞时,一个小插曲发生了。
侍应生端着酒水走过,孙应洋自然地侧身替沐兮挡了一下。
这个动作本身并无特别。但当他的手无意间轻轻擦过沐兮的手臂时,两人俱是微微一震。
一种极其怪异的感觉攫住了沐兮。不是情欲的触电,而是一种……难以形容的、源自记忆深处的熟稔。
仿佛这个细微的动作,在久远的过去曾发生过千百遍。
她猛地抬头看他。
孙应洋的脸上也掠过一丝极细微的困惑,他下意识地轻轻蹙了一下眉尖,这个表情……像极了沐兮记忆中,兄长沐景明思考时的小习惯。
“孙先生…”
沐兮听见自己的声音有些发紧,“您…小时候是在上海长大的吗?”
孙应洋闻言,脸上的神情恢复成完美的客套:“我八岁后就去了英国读书,之后很少回来。”
“上海的变化,真是天翻地覆。”
他回答得无懈可击,甚至带着一丝对这座城市变迁的、符合他身份的感慨。
然而,就在他说完这句话,端起酒杯欲饮的那一刻,他的动作忽然顿住了。
手指微微用力,指节有些发白。
“孙先生?”
沐兮注意到他的异样。
孙应洋的眉头蹙得更紧了些,另一只手的手指无意识地按上了自己的太阳穴,似乎有些不适。
“没什么”
他放下酒杯,笑容略显勉强,“可能是昨晚没有休息好。”
“偶尔会有些……莫名其妙的头痛。”
头痛?
沐兮的心猛地一跳。
她几乎要按捺不住追问的冲动,但残存的理智死死拉住了她。不能急。
周复明警告过她,任何异常的急切都会引起怀疑,尤其是面对孙应洋这样聪明警惕的人。
就在这时,晚宴的司仪宣布慈善拍卖开始,邀请各位嘉宾入座,话题被打断。
孙应洋似乎也迅速从那短暂的不适中恢复过来,又变回了那个无懈可击的银行经理。
“沐小姐,请。”
他优雅地做出邀请的手势。
整个拍卖过程,沐兮都心不在焉。她坐在孙应洋斜后方的位置,目光无法从他挺拔却透着某种孤绝感的背影上移开。
那个蹙眉的动作,那突如其来的头痛……细小的碎片在她心中拼凑,点燃了一种近乎绝望的希望之火。
晚宴结束时,人流涌动。孙应洋再次来到她身边。“沐小姐,需要我派人送您回去吗?”
“不麻烦孙经理了,我有车。”
沐兮婉拒,却在他转身前,仿佛忽然想起什么,从手袋里取出一个极其小巧精致的银质烟盒——那是沐景明小时候曾偷偷把玩过的、父亲的心爱之物,底部刻着一个极小的“沐”字花体。
“孙经理”
她将烟盒递过去,动作自然得像是在请教一个问题,“您见识广博,能帮我看看这个吗?”
“朋友送的,我总看不出是什么牌子。”
这是一个极其冒险的试探。如果他是沐景明,他一定会认得。
孙应洋接过烟盒,手指摩挲着冰凉的银质表面。
他的目光落在上面,看了大约两三秒。沐兮屏住呼吸,紧紧盯着他的每一个细微表情。
他的眼神里有一丝纯粹的欣赏,但……没有任何波澜。没有震惊,没有熟悉,没有追忆。
“很精致的古董烟盒,工艺像是上个世纪欧洲的。”
他将烟盒递还给她,笑容依旧专业而疏离,“不过具体品牌,恕我眼拙。”
“沐小姐或许可以请教更专业的古董商。”
希望如同被针扎破的气球,迅速干瘪下去。巨大的失落感席卷而来,几乎让她站立不稳。
他……真的不是?
还是他的伪装,早已深入骨髓,连自己都能骗过?
就在这时,一道冷冽的目光从不远处射来,带着实质般的压力。
沐兮下意识地望过去。
张彦钧。
他不知何时到的,并未进入宴会厅,只是倚在门廊的阴影里,一身戎装未换,似乎刚从军部过来。
眼神隔着重叠的人群,精准地锁定了她,以及她身边刚刚与她交谈甚密的孙应洋。
那目光深不见底,却带着一种山雨欲来的沉静压迫感。
沐兮的心猛地一缩。
孙应洋也察觉到了这道目光,他顺着沐兮的视线看去,与张彦钧的视线在空中短暂交锋。
两个男人的目光一触即分,孙应洋的脸上看不出情绪,只是微微颔首,算是打过招呼,随即对沐兮礼貌道别:“沐小姐,再会。”
他转身融入离去的人群,背影决绝,没有一丝留恋。
沐兮独自站在原地,手里紧紧攥着那枚冰冷的银烟盒,盒身几乎要嵌进她的掌心。
一边是孙应洋带来的、关于血脉亲情的巨大疑团和失落;
另一边,是张彦钧那几乎能将她冻结的、充满占有欲的警告目光。
冰火交织,将她撕裂。
何景悄无声息地来到她身边:“小姐,该走了。”
沐兮深吸一口气,努力挺直脊背,向着张彦钧目光的方向,一步步走去。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刃上。
她知道,关于孙应洋的试探暂时落下了帷幕,而另一场更加直接的风暴,即将来临。
她刚刚在希望与失望的深渊里挣扎徘徊,此刻却必须立刻收拾起所有情绪,去面对那个最危险也最强大的男人——张彦钧。
而她心中对那份强势庇护的依赖,与对自身沉沦的恐惧,在此刻达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尖锐矛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