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何景在预定地点附近分开后，沐兮迅速闪入一条僻静的后巷。
她褪下那身被雨水和污泥浸透、可能引人注目的深色衣裤，从随身携带的布包里取出一件素雅的阴丹士林蓝旗袍和一件针织开衫换上，又将微湿的头发重新梳理整齐。
片刻之间，便从夜行的冒险者变回了一个看似刚从女校归家、略带仓皇的年轻女子。
她需要独自穿过两条街，才能到达另一个安全的联络点。
雨势渐小，空气中弥漫着湿冷的雾气，路灯的光晕在湿漉漉的石板路上投下昏黄而模糊的影子。
就在她低头快步经过一家挂着“茶”字灯笼的雅静茶馆时，后院隐约传来的说话声让她猛地顿住了脚步。
那声音……太熟悉了。
是周复明，但他此刻的语气，全然不同往日那种温和圆滑，而是带着一种冷硬的、极具目的性的锐利。
沐兮的心猛地一跳，几乎是本能地，她将自己隐入茶馆外墙一处深深的门洞阴影里，屏住了呼吸。
透过雕花木窗的缝隙和并不严实的帘幕，她能看到后院小厅内的情景。
周复明背对着窗户方向，正与一个穿着中山装、面色精悍的中年男人低声交谈。
桌上两杯清茶袅袅冒着热气，气氛却绝非品茗闲谈那般轻松。
“……岩井那边，已然深信不疑。”
周复明的声音清晰地传来，带着一丝冰冷的算计，“他们以为借助我的渠道和沐家遗留的关系网，便能将那批‘特殊器材’神不知鬼不觉铺开。”
“殊不知，他们每一步动向，所需的情报，都已在此。”
他轻轻敲了敲桌面上一份薄薄的文件夹。
中山装男人沉吟片刻：“复明兄深入虎穴，此计虽险，然若成功，于党国而言确是大功一件。”
“只是…日本人并非易与之辈，一旦察觉…”
“察觉？”
周复明轻笑一声，那笑声里毫无温度，“待他们察觉时，其利用价值已尽。”
“届时，不仅他们窃取我国土机密、行此阴诡之事的罪证会昭然天下”
“而我，则将以粉碎此阴谋、扞卫国家利益的功臣之姿，获得应有的位置和话语权。”
“与虎谋皮，自然要懂得如何剥下虎皮，方能彰显手段。”
他略微侧身，沐兮能看到他镜片后那双眼睛里闪烁的光芒，不再是平日的温和伪善，而是毫不掩饰的野心和冷酷。
“沐家那孤女，倒是意外之喜。”
中山装男人忽然道，“她似乎也在查此事？”
周复明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沐兮？一颗好棋子，更是绝佳的障眼法。所有人的目光都会被她吸引，她的仇恨，她的挣扎，都能成为我计划最好的掩护。”
“必要时，她本身的存在，就是最能取信于人的‘投名状’。”
字字句句，如同冰锥，刺入沐兮的耳膜，也刺穿了她此前对周复明所有的认知和戒备的极限。
原来如此！
他根本不是单纯地与日本人勾结牟利！他是在进行一场更庞大、更危险的赌博——
假意合作，获取信任，套取情报，最终目的却是要将日本人的这条线连同其阴谋彻底摧毁，以此作为他在国民党内晋升的阶梯！
那所谓的“特殊器材”，那些活体实验的骇人装置，在他眼中，恐怕也仅仅是用来扳倒对手、换取政治资本的筹码而已。
而自己，从头到尾，都只是他计划中一个用来吸引火力、随时可以牺牲的棋子！
一股寒意从脊椎骨窜起，比夜雨更冷。
她紧紧捂住嘴，防止自己发出任何声响，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撞击着，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一种极度复杂的、混合着震惊、愤怒和一丝被巨大阴谋裹挟的悚然。
周复明的面具之下，竟是如此一副冰冷彻骨、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野心家面孔！
茶馆内的谈话还在继续，已转入更具体的细节。
沐兮不敢再停留，她小心翼翼地后退，每一步都轻得像猫，直到彻底脱离那扇窗户所能窥视的范围，才猛地转身，快步融入昏暗的街道。
冰冷的雨丝再次落在脸上，她却浑然不觉。
周复明的真实目的曝光，非但没有让她感到轻松，反而让眼前的棋局变得更加凶险和复杂。
每一个人都戴着多重面具，每一步都可能是更深陷阱的入口。
但，这也意味着……机会。
周复明想利用她，日本人想利用周复明，而周复明又想反过来利用所有人。
那么，她为何不能，在这重重利用的缝隙之间，为自己撬开一条生路，甚至……反戈一击？
沐兮的脚步渐渐稳定下来，眼底深处那簇冰冷的火焰，燃烧得愈发沉静而决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