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心殿内,龙涎香的青烟袅袅升起。
那昂贵香料独有的沉静气味,却驱不散空气里那股子令人心悸的压抑。
楚威自打从听雨园回来,便将自己关在了殿中。
昨夜一夜未眠,今早又大动肝火,最后在听雨园的经历,更是让他心神俱疲。
疲累感沉甸甸地压在他的眼皮上,他躺在龙榻上,睡意浓重。
可他一闭眼,那个逆子的脸便浮现在黑暗里。
那张脸带着纯净无辜的笑,眼神却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
“不如儿臣帮您‘清理’一下。”
那句话,在他的脑海中反复回响。
他在龙榻上辗转反侧,不知过了多久,才在极致的疲惫中沉沉睡去。
但这觉,楚威睡得并不安稳。
噩梦萦绕。
梦里,整个皇宫空旷得只剩下风声,所有人都消失了。
他独自一人坐在冰冷的龙椅上,殿宇高阔,却带来无尽的虚无与孤寂。
脚步声由远及近。
那个逆子穿着一身崭新的龙袍,一步步走上丹陛。
他的手里,捧着一个物件。
滴血的头盖骨。
逆子走到他面前,将那红白相间的头骨递到他眼前,脸上挂着一如既往的、关切的笑。
“父皇,您现在……还烦恼吗?”
“你,你别过来啊!”
楚威猛地从梦中坐起,胸膛剧烈起伏,冷汗浸透了里衣。
在旁边打盹昏睡的王德福一个激灵,连忙上前,声音里满是关切的问道:
“陛下,您怎么了?”
“太医,叫太医!”
楚威抬手制止了他道:
“无碍。”
他的声音有些虚浮道:
“朕做了个梦,取巾帕来!对了,现在什么时辰?”
“陛下,现在刚过申正,离黄昏日落时候还早,您要不要再睡一会?”
“不睡了,北境局势,让朕烦忧的很!”
王德福快速取来温热的巾帕,小心翼翼地给楚威擦拭额头。
他想起九殿下说过的话,便笑着开口,试图宽慰圣心道:
“陛下,九殿下孝心可嘉,他知道了您为国事烦忧,说了会帮您解决麻烦,肯定能解决的。”
“您就放心的好好睡一觉,瞧您这些时日都憔悴了不少,老奴这看的心里难受。”
王德福话说完,等了片刻,却没等到陛下的回应。
他疑惑地一低头。
便瞧见楚威正面无表情地盯着他,那双龙目深处,翻涌着浓得化不开的猜忌与审视。
王德福的心脏骤然一缩,膝盖一软,差点跪下去。
楚威没有说话。
他现在看谁都觉得不对劲。
他总感觉殿外的每一个禁军,每一个太监,都可能是他那个‘孝顺’儿子安插进来的眼线。
他们随时会递给他一杯毒酒,或者在他背后捅上一刀。
就在他心神不宁,疑神疑鬼之际。
砰!
殿门被人从外面猛地撞开。
一道身影连滚带爬地扑了进来。
一个小太监脸色煞白,嘴唇哆嗦着,像是白日见了鬼,禀奏道:
“陛……陛下!”
楚威心里咯噔一下,右手下意识地按住了床榻边悬挂的佩剑剑柄。
冰冷的触感让他稍稍镇定,质问道:
“何事如此惊慌!”
小太监跪在地上,喉咙里发出破风箱般的喘气声,声音尖利得变了调道:
“天大的喜事啊!”
他口中喊着“喜事”,可那表情却比哭丧还要难看,牙齿都在上下打颤,发出咯咯的轻响。
“户部尚书池大人……在殿外求见,说……说要向您奏报天大的喜事!”
楚威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
喜事?
池文博?
他几乎可以肯定,那个逆子动手了。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从龙榻上下来,重新坐回那张象征着至高权力的龙椅上,摆出皇帝应有的威严。
“宣。”
一个字,从齿缝间挤出。
片刻之后,户部尚书池文博被带了进来。
他依旧穿着那一身代表一品大员的华贵朝服。
但衣冠不整,头顶的官帽歪斜,发髻散乱,几缕灰白的头发黏在汗湿的额角。
那双曾经精光四射的眼睛,此刻眼窝深陷,布满了蛛网般的血丝。
整个人仿佛被抽干了所有的精气神,只剩下一具空洞的躯壳在勉力支撑。
一进殿,池文博的膝盖便软了下去,“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他用膝盖代替双脚,一步步挪到御案之前。
他没有哭嚎,也没有请罪。
他只是将一本卷轴高高举过头顶。
那双手,抖得不成样子,连带着那卷轴也跟着剧烈颤动。
楚威的视线,死死地落在了那本卷轴上。
朱砂写就的四个大字,猩红刺眼。
【孝心捐册】。
一股寒气,从楚威的尾椎骨直冲天灵盖。
他感觉自己浑身的汗毛都倒竖了起来。
只听池文博用一种嘶哑、干涩,却又被强行拔高的声音喊道:
“陛下!”
“臣……臣有罪!”
“臣中午回府之后,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思来想去,为自己白日里在殿上的无能狂悖而羞愧万分!”
说完,他重重地磕了一个头。
额头与冰冷坚硬的金砖地面碰撞,发出沉闷的“咚”的一声,高声道:
“臣感念天恩,更感念九殿下为陛下分忧之赤诚孝心!”
“臣身为户部尚书,食君之禄,却不能为君分忧,反而让圣上因国库空虚而烦恼,臣……罪该万死!”
“臣愿捐出家产一百二十万两白银,良田五千亩,以充军饷!助北境将士,扬我大夏国威!”
“求陛下降罪,惩治臣这数十年来的尸位素餐,浅薄无知!”
池文博老泪纵横,声泪俱下。
一番话说得是慷慨激昂,忠心耿耿。
仿佛一颗赤胆忠心,剖白于天地君亲之前。
一旁的王德福看得目瞪口呆。
他几乎要以为,池大人是真的幡然醒悟,被九殿下的孝心感动得痛改前非了。
可只有坐在龙椅上的楚威,看得清清楚楚。
他看见了池文博高举卷轴的双手上,有一道尚未完全干涸的血痕。
他看见了池文博眼中,那无论如何也无法掩饰的、深入骨髓的恐惧。
那不是幡然悔悟。
那是绝望。
一个受害者,正在被迫上演一场感恩戴德的年度大戏。
而他这个皇帝,名义上的受益人,却看得手脚冰凉,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
楚威死死地盯着那本【孝心捐册】。
盯着上面“池文博”三个字下面,那个鲜红刺目的血手印。
他明白了。
他什么都明白了。
那个孽障,用他最熟悉,也最恐惧的方式,把事情“办妥”了。
就这么半天时间,把他许久都未解决的问题给解决了!
他想发怒。
他想掀了眼前的御案。
他想下令将这个在他面前演戏的池文博拖出去斩了。
可他发现,自己连发怒的立场都没有。
臣子“自愿”捐款,为国分忧。
儿子“孝顺”,替父解难。
这桩桩件件,都是天经地义的“好事”,是值得载入史册的君臣佳话。
他这个皇帝,还能说什么?
说这是抢劫?说这是逼迫?
证据呢?
证据就是池文博眼中的恐惧吗?就是他手上的血痕吗?
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感受着那份被安排得明明白白的恐惧,如同被人扼住了咽喉。
整个养心殿,陷入了一种诡异的死寂。
楚威没有说话,池文博便高举着卷轴,长跪不起,身体的颤抖从未停止。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氛围中,又一个小太监跌跌撞撞地跑了进来。
他跪在了王德福的身后,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慌乱道:
“陛下!”
“工部侍郎乔大人、礼部尚书张大人、吏部侍郎孙大人……十几位大人都在殿外求见!”
小太监的身体抖得如同风中落叶,慌得声音都控制不住道:
“他们……他们都说,有天大的喜事要奏报,都哭着喊着……要为国捐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