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雨园。
这里是皇城东边被遗忘的角落,连风都比别处更冷几分。
从皇宫中的冷宫搬到皇城听雨园。
居住环境好了,但却远离了养心殿。
但比起冷宫,确是强上百倍。
林啸天的副将伏子轩给门口的守卫表明身份和来意后。
在一名行将就木的老太监的带领下,才得以踏入这府邸。
一路上没见任何宫女太监和其他守卫。
辽阔的听雨园,空空荡荡,透着冷清之意。
寒风吹过。
伏子轩只觉得一股混杂着药味和潮气的寒意扑面而来。
不由得打了个寒颤,面色有些紧张。
他忍不住问向老太监道:
“公公,这府中怎么不见其余人等?”
尖锐却沙哑的声音,从老太监的嘴中飘出:
“我家殿下得陛下恩宠赐下这宅子。”
“内务府安排了百十个太监宫女。”
“但我家殿下自幼勤俭,也不习惯被人侍奉。”
“而且觉得国库紧张,养着他们,便是一笔不小得花销。”
“殿下便赐下一些金银,放他们离去了。”
“哎,我家殿下,苦了这么久,刚过上好日子,还想着为陛下分忧。”
“咱家真是心疼殿下啊!”
说着,老太监就悲痛掩面,叹息不已。
伏子轩嘴角抽动,内心第一个念头,就是楚休这个九皇子是作秀为之。
但一想到,九皇子自幼身处冷宫。
直到现在露出了獠牙,还是这般节俭。
就算不是真的,那也是真的!
伏子轩又想到了元帅要他传的话,眼眸顿时加上了敬重之意。
一路不再多言。
“殿下,人带来了!”
屋内陈设简单至极,除了桌椅床榻,几乎再无他物。
一个穿着单薄衣衫的少年,正坐在桌前,借着昏黄的烛光,费力地看着一卷书。
他听见通禀声,抬起头,那张脸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
“林帅麾下副将伏子轩,见过殿下!”
“咳……咳咳,伏将军免礼!”
楚休放下书卷,用手帕捂住嘴,剧烈地咳嗽起来,瘦削的肩膀随之颤抖。
伏子轩保持着抱拳行礼的姿势。
将大元帅的话原封不动地复述了一遍。
“殿下,元帅让末将带话。”
“京中风大,天气转凉,元帅请九殿下务必多添衣物,保重身体。”
楚休听完,苍白的脸上露出一抹受宠若惊的浅笑:
“有劳元帅挂心,楚休……楚休感激不尽。”
他说着,又是一阵压抑的咳嗽。
“元帅日理万机,还记挂着我这个闲人,实在是……咳咳……实在是折煞我了。”
他颤颤巍巍地站起身,从床头拿起一个半旧的暖手炉,递给身边的幽冥死士。
“这个手炉,是我自己闲来无事做的,不值什么钱。”
“但天冷,元帅在军中操劳,最是辛苦。你……你替我送去,聊表寸心吧。”
伏子轩看着那个做工粗糙的暖手炉,再看看楚休那真诚又虚弱的模样,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
他只能躬身接过,沉声道:“末将一定送到。”
说完,他便匆匆告退,快步离去。
他面对这位身子羸弱,病殃殃的九皇子。
只感觉浑身刺挠。
即便对方对他笑容真诚,礼遇有加。
但他就觉得这里阴寒可怖的很。
仿佛多待一刻,自己身上的阳气都会被这屋里的阴寒吸走。
待伏子轩走远,楚休脸上的笑容慢慢敛去。
他坐回椅上,拿起刚才那本书,轻轻翻了一页。
烛火映照下,他嘴角的弧度,显得有些玩味。
林啸天。
这头军中猛虎,终于还是把注意力放到了自己身上。
敲山震虎么?
可惜,他楚休不是虎,他是藏在暗处的猎人。
……
伏子轩回到元帅府,将听雨园中的所见所闻,以及那个暖手炉,一并呈给了林啸天。
林啸天拿起那个暖手炉,入手温热,显然是刚刚用过的。
他摩挲着上面粗糙的接缝,久久不语。
伏子轩忍不住开口道:
“元帅,那九殿下……看起来确实病得不轻,说话都喘着气,不像能……”
“不像能布下天罗地网,将太子玩弄于股掌之间的人,是吗?”
林啸天替他说完了后半句。
伏子轩低下头,不敢再言。
林啸天将手炉放在桌上,发出“咚”的一声轻响。
他缓缓吐出一口气,那股铁血煞气似乎都淡了几分。
这才感慨万分道:
“这才是最可怕的地方。”
“一个能坑杀十万蛮族大军的人,一个能不动声色就将储君逼入绝境的人。”
“在你我面前,却是一副人畜无害的病弱模样。”
“你不觉得,这比任何张牙舞爪的敌人,都更让人脊背发凉吗?”
伏子轩浑身一颤。
林啸天站起身,走到窗前,望着皇城听雨园的方向。
那里,黑沉沉的,仿佛一只择人而噬的巨兽。
林啸天现在要做的,不是去揭穿楚休。
因为他没有证据。
那个局,所有证据都指向太子,完美无瑕。
他现在要做的,是稳住朝局,不能让太子倒台引发更大的动荡。
至少,在找到一个能替代太子,又能压制住那个恐怖九皇子的人之前,不行。
至于扶持九皇子。
林啸天每每一想起这个念头,就下意识的抗拒。
……
养心殿。
楚威已经摔碎了三个名贵的瓷杯。
王德福跪在地上,把头埋在臂弯里,恨不得自己当场晕过去。
“废物!通通都是废物!”
楚威胸口剧烈起伏,指着大理寺卿孙明志的鼻子破口大骂。
“一个刺杀皇子的案子,查了半天,查到太子头上去了?”
“林啸天是干什么吃的!他是想逼宫吗!”
孙明志吓得面无人色,只是一个劲地磕头道:
“陛下息怒,陛下息怒啊!”
“证据确凿,元帅……元帅也是秉公办理啊!”
“除了元帅,臣,臣查,也是这个结果。”
楚威冷笑道:
“证据?”
“什么证据?朕看那都是老九喂到你们嘴边的证据!”
他一脚踹翻了身边的案几,上面的奏折散落一地,咆哮道:
“林啸天亲自去查这案子。”
“他这是在逼朕!他是在告诉朕事不可挽回,必须尽快放弃太子!”
“他这是在教朕做事!”
楚威的眼中布满了血丝,恐惧和愤怒交织,让他整个人都处在一种癫狂的边缘。
他愤怒的不是林啸天的所作所为。
他也不怕太子谋反。
他怕的是那个躲在暗处,用“孝顺”做刀,一刀刀凌迟着他神经的儿子!
这几日发生的一切的一切。
都是这个‘孝顺’的儿子在告诉这个当爹的。
他能够废掉太子。
一次,两次,三次!
不管他这个当爹的多不愿意。
都要听他的!
就在这时,一个小太监连滚带爬地跑了进来,声音尖利的禀奏道:
“启禀陛下!九……九殿下派人送来了安神汤!”
一瞬间,整个养心殿的空气都凝固了。
楚威的咆哮戛然而止,他猛地转过头,死死盯着那个小太监,沙哑问道:
“你说什么?”
“九殿下说……说听闻陛下为国事操劳,夜不能寐,特意寻了古方,亲手熬了安神汤,请陛下……请陛下务必保重龙体。”
小太监战战兢兢地复述着。
很快,一个食盒被呈了上来。
王德福哆嗦着上前,打开食盒,端出一碗汤。
那是一碗看起来再普通不过的汤羹。
用上好的白玉瓷碗盛着,还冒着丝丝热气,散发着一股淡淡的草药清香。
可这碗汤,在楚威眼中,却比世上最烈的毒药还要恐怖。
安神汤?
这是安神汤,还是断魂汤?
他喝了,万一里面有毒怎么办?
他不喝,是不是就等于告诉那个逆子,他怕了?
他已经能想象到,楚休此刻正坐在那阴冷的听雨园里,用那双纯真的眼睛,微笑着等待他的选择。
这根本不是一碗汤。
这是战书!
是那个逆子,对他这个父皇发起的,又一次无声的挑战!
楚威的呼吸变得粗重,额头上青筋暴起。
他死死地盯着那碗汤,仿佛要把它看破。
大殿内,落针可闻。
所有人都屏住呼吸,连大气都不敢出。
许久。
楚威抬起手,因为极度的愤怒和恐惧,他的手在剧烈地颤抖。
他指着那碗汤,又缓缓移向跪在地上,抖得最厉害的王德福。
他的声音沙哑得如同两块砂纸在摩擦,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王德福。”
“奴……奴才在……”
“你,替朕尝尝。”
“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