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三点半的月光,像揉碎的银箔,从窗缝隙漏进卧室。
徐砚秋轻手轻脚起身,想悄悄把那盆蔷薇重新栽种。
他把花盆从窗台挪到桌案,再从抽屉里摸出个铁皮盒,盒盖打开时“咔嗒”一声轻响,里面装着蔷薇种子。
刚触到种子袋,身后就传来雁知许的声音,清清淡淡却掷地有声:“我来吧。”
徐砚秋的手顿在半空,回头时正撞进雁知许的目光。
头发还带着刚醒的凌乱,可眼神亮得很。
“你会?”徐砚秋挑了挑眉。
雁知许往前滑着轮椅,月光落在他肩上,把影子拉得很长。
他盯着桌上的陶盆,“他喜欢,自然了解过。”
“他”字一出口,空气里像飘进了点细尘,静得能听见彼此的呼吸。
徐砚秋没退,目光落在雁知许脸上;雁知许也没让,姿态里带着不容退让的认真。
两人就这么僵了几秒,徐砚秋先低低笑了声,指尖松开,种子落回铁皮盒,发出轻微的“嗒”声:“养它可不容易。”
“若没做足准备,我怎敢贸然开口。”
夜风吹过窗帘,带着点凉意,两人的目光在月光里撞了又撞,徐砚秋终是松了手,退了半步:“那你试试。要是真能让它开花,我就答应你一个愿望。”
雁知许眼尾弯了弯,“徐叔叔这是……想好了?”
徐砚秋自嘲:“我不让,有用么?”
“徐叔叔,谢谢你,还有……对不起。”
*
日子像漏沙,攥得越紧流得越快。
楼里的住户换了一茬又一茬,旧人的痕迹被新人的气息慢慢覆盖。
雁知许无数次想把时光攥在手里,可钟表的滴答声从不停歇,推着一切往前。
夜里的暖光漫过沙发,雁知许端着杯温牛奶过来,“叔叔,喝了就睡吧。”
灼华接过杯子,指尖摩挲着陶杯边缘,没往嘴边送,“徐砚秋今天睡这么早?”
“许是累着了。”雁知许垂着眼,掩去眸底的情绪。
灼华盯着牛奶里晃的灯影,好一会儿才仰头喝了半杯,“等我睡醒了……你会在旁边吗?”
雁知许弯了弯眼,努力把笑意撑得温和些:“我只有叔叔,肯定在。”
“别笑了。”
“好丑。”
瞬间戳破了雁知许的伪装。
他猛地低下头,眼泪没忍住,砸在衣摆上,晕开一小片湿痕。
暖黄的灯光裹着满室寂静,连呼吸都变得轻缓。
灼华眼皮越来越重,雁知许站起来,一步一步挪过去,指尖先碰了碰他的发梢,确认人快睡熟了,才俯身落下一个吻。
落在他的眉心,轻得像信徒触碰圣像,“叔叔,别忘了我啊。”
转身要走时,手腕却突然被攥住。
灼华稍一用力,雁知许顺势跨坐在他身上,下一秒,一个带着凉意的吻就落了下来,激烈又汹涌,混着未干的泪水,烫得人心尖发颤。
“值得吗?”灼华的声音从吻缝里漏出来。
雁知许抵着他的额头,眼泪再次滑落,却笑得坚定:“叔叔,我说过的——哪怕一命换一命,我也绝不退一步。”
*
灼华是被窗外的雨声惊醒的。
意识回笼时,天已大亮。
铅灰色的云压得很低,雨丝淅淅沥沥敲在玻璃上,织成一片模糊的水幕,把整个世界都泡在潮湿的凉意里。
只是尖锐的警笛声划破雨幕,响彻云霄。
房门被推开,徐砚秋撑着一把黑伞走进来。
伞沿还滴着水,在地板上积出小小的水洼,眼底带着掩不住的疲惫。
这是他极少有的,没去上班的日子。
他站在门口,沉默片刻才开口,“去看他一眼吧。”
灼华没有动,只是缓缓抬起手,指尖触到冰凉的窗帘布料,猛地一拉。
厚重的窗帘分开,他又伸手推开窗户。
冷风夹着雨丝立刻灌了进来,吹得他额前的碎发飘起。
楼下的空地上,几辆警车闪着红蓝相间的灯,刺眼的光透过雨雾,在墙面投下明明灭灭的影子。
雁知许就站在警车旁。
他穿的还是昨天那件浅灰色的卫衣,此刻却沾满了深色的污渍,分不清是雨水还是血。
手腕上扣着冰冷的手铐,几名警察站在他身边。
或许是感应到了视线,他忽然抬起头,目光精准地穿过雨幕,落在了二楼的窗口。
四目相对的瞬间,时间像是被按下了暂停键。
他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嘴角破了皮,渗着血珠,可那双眼睛里没有恐惧,也没有不甘,只有一片沉寂的平静。
那目光只停留了一瞬,雁知许就被警员转身押向警车。
雁知许没有挣扎,只是在弯腰上车前,又回头看了一眼——这一次,他勾了勾唇角,露出一个极淡的笑。
他站在呼啸的警笛声里,站在漫天的雨幕中,笑得那样释然,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
灼华没有哭,直到看着警车的灯影渐渐消失在雨巷尽头,直到警笛声彻底被雨声吞没,一滴眼泪才从眼角滑落。
砸在窗沿下那只破败的白瓷花盆里。
泥土之上,一株嫩绿色的芽尖正悄悄舒展,带着雨后的潮气,倔强地冒着头。
灼华缓缓闭上眼,把窗外的风雨和凉意都关在外面。
都结束了。
随着这场雨,彻底画上了句号。
*
黄泉使者组织,连创始人梁承宇在内,共九人。
成员个个看着与杀手二字毫不沾边。
这九人中,四人殒命于雁知许手下,剩下三人,则最终倒在了梁承宇的办公室里。
当警员赶到时,那瘦弱的女人已身中数枪,却仍攥着匕首,狠狠插进了梁承宇的胸膛。
直到确认对方没了呼吸,才缓缓闭上眼。
倒下的瞬间,她嘴角还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
曾几何时,雁知许问过她:“后悔吗?已经没人记得你了,包括他。”
“后悔,但循环开始了,我没有回头路。”她顿了顿,反问眼前的少年:“你呢?小鬼。”
“不悔,”雁知许的眼神没半分动摇,“无论多少次,万万遍,都不悔。”
女人听完,被气笑了,扯着嘴角道:“小鬼,你可知他是我弟弟?”
“姐姐,那我……配不上吗?”
“勉强吧。”
回忆在渐渐消散,曾经的胆怯早已被磨得无影无踪,只剩下茫然,不知何去何从。
她和灼华差了十一岁。
家里还有几个弟弟妹妹,她从来不是受宠的那个。
父母在的时候,她还能专心追自己的梦,可一场意外之后,家里几个孩子的生计,全成了她的责任。
那段日子,回想起来就像一场醒不来的噩梦。
可那时候,灼华还是个小娃娃。
他把一张银行卡塞到她手里,说自己要去徐家了,这是徐爸爸给的五万块,让她明天去签字吧。
她当时问过为什么。
灼华却只是仰着小脸,说:“你也是小孩啊。”
后来她欠了灼华一条命。
那天本该是她困在小巷里走不出来,最后却是他……再也没能走出那个地方。
现在好了,这场纠缠了太久的债,终于清了。
谁也不欠谁了。
灼华踮着脚,把热好的牛奶从怀里掏出递到她面前,小手还攥着块油纸包的糖糕,声音软得像棉花:“姐姐,你要吃点好的呀。”
见她没动,他又凑近了些,小眉头轻轻皱着,碰了碰她的胳膊:“你看你又瘦了,手腕都细得快抓不住了。”
“徐爸爸有钱,我可以养你。”
夏夜的晚风带着蝉鸣,少年灼华坐在她身边的石阶上,忽然抬头,“姐姐,你快乐吗?”
“要是不快乐,跟我说也行,我会听的。”
窗外的雨突然砸了下来,灼华抱着把折叠伞,又撑着另一把伞跑来,头发尖还沾着雨珠,却先皱着眉数落她:“下雨了,姐姐!都说了包里备伞备伞,你总不听,要是淋感冒了怎么办?”
话锋一转,“还好,你有我。”
“快擦擦,别着凉啦。”
“姐姐……”
等她回头看他,他又把藏在身后的郁金香递过来。
“我给你插在瓶子里好不好?”
姐姐……
你别走那么快,等等我好不好?
我不是累赘,我会努力长大,会保护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