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宴闹到深夜才散场。
秦太太今晚出尽了风头,此刻累得脚步发沉,挽着秦臻的手一路与人道别,好不容易才上了车。
贺曜池目送秦家的车缓缓驶远,在原地立了片刻,才转身上了自己的车。
他今夜不打算留宿贺宅,吩咐司机去云畔庄园。
云畔庄园灯火通明,上百间屋子打理得井井有条,可贺曜池望着这片熟悉的景致,竟没有一处能让他有半分归属感。
“贺先生回来了。”
管家听到车声后迎了上来,接过他搭在臂弯的西装外套,又吩咐佣人去备醒酒汤。
贺曜池没理会这些,径直问:“我妈怎么样?”
“抄了一天经,三餐都让人送了去,全没动过。”
贺曜池点点头,转身往粱瑞秋住的院子走。
管家见他眉眼间带着醉意,想劝他醒了酒再过去,可话到嘴边,终究还是没敢开口。
粱瑞秋住的院子人很少,只有廖姨贴身照看着她的饮食起居。
廖姨见到贺曜池,看了一眼粱瑞秋的屋子,只是轻轻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贺曜池推门而入时,粱瑞秋正跪坐在蒲团上诵经。
她穿一身米白色宽松衣裤,从前总爱披在肩头的长直发,如今用一根素玉簪子绾在脑后。
原本就瘦得像张纸片的人,比起上次见面愈发纤薄。
贺曜池心头莫名窜起一股火气,却还是强压着,维持着表面的平静:“夜深了,早点睡吧。”
“今日抄的经还没诵完,菩萨会怪罪的。”粱瑞秋的声音轻得像缕烟,带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
她的目光始终落在摊开的经文上,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贺曜池站在门口,酒意似被满室檀香压下去几分,心口却堵得发闷。
见粱瑞秋连看她一眼都不肯,贺曜池喉结滚了滚,语气不自觉沉了些:“菩萨若真有灵,该怪的是那些作恶的人,不会苛责一个连饭都不吃的信徒。”
粱瑞秋终于停了手中的念珠,她转头看向贺曜池的目光中带了几分责怪,“你是在山上受了气,故意来我这里捣乱来了?”
见自己的母亲终于回头看了自己一眼,贺曜池自嘲的笑了一声,“受气?贺家现在还有谁能给我气受?”
粱瑞秋看贺曜池喝了酒,眉头微蹙后又将目光放回经书上,淡声道:“你功利心太重,不过徒生孽障,就此收手吧!”
贺曜池闻言,说话的声音陡然拔高,酒意混着积压的郁气一起翻涌上来,“作恶的人心安理得的享受生活,受害者却要在赎罪,你让我就此收手,凭什么?”
他盯着粱瑞秋重新垂下去的眼睫,指尖因用力而泛白:“妈,你整日抄经赎罪,赎的到底是谁的罪?”
粱瑞秋握着念珠的手紧了紧,指节泛青,却依旧不肯抬头:“冤冤相报何时了,你还年轻,不应该被我们这一辈的事所牵连。”
“冤冤相报何时了?”
贺曜池低笑出声,笑声里裹着刺骨的寒意,“您以为我肯放过他们他们就会放过我吗?等我成了他们砧板上的肉,您是不是还要对着菩萨说‘善哉善哉’?”
满室檀香似乎也压不住这瞬间迸发的戾气,廖姨在门外轻轻咳嗽了一声,终究还是没敢进来。
贺曜池喘了口气,看着母亲单薄得仿佛随时会被风吹散的背影,心头的火气忽然就泄了大半,只剩下密密麻麻的疼。
他不想在这个争执了太久却没有结果的事情上继续纠结,于是放缓了声音转移话题,“今天我在山上见到了秦太太,秦伯父去世之后,她大病了一场,十分挂念您。”
粱瑞秋闻言,双手合十念了句“阿弥陀佛”后又道:“愿菩萨保佑她远离虚妄,得无碍解脱。”
贺曜池脸上的神色瞬间僵住,眼底翻涌的情绪像是被这句话生生冻住。
他盯着粱瑞秋合十的双手,那双手骨节突兀,在素色衣袖里显得格外伶仃,却偏要摆出一副普渡众生的模样。
“远离虚妄?”他低低重复着这四个字,语气里的嘲讽几乎要溢出来。
“最难的日子秦伯母已经撑过去了,她挂念的是您这个人,不是求菩萨保佑的客套话。”
粱瑞秋眼帘颤了颤,可依旧对着面前的观音菩萨像双手合十,语气淡得像在说一个与她无关的人,“尘世羁绊本就是虚妄,执着不得。”
“那什么是不虚妄的?”
贺曜池往前逼近一步,鞋跟磕在地板上发出闷响,“是您这满室的经文,还是那些人揣进怀里的荣华富贵?”
檀香在鼻尖萦绕,却再压不住酒气里的燥意。
他看着母亲始终不肯抬起来的脸,忽然觉得这满室的清静,比外头的喧嚣更让人窒息。
“那您一直躲在这里吧!看菩萨会不会看在您每日念经诵佛,虔诚皈依的份上,把那些人送进地狱,为您出口恶气。”
“贺曜池!”
粱瑞秋终于忍无可忍,皱着眉头唤了一声。
终于在自己母亲脸上看到些别的情绪,贺曜池轻笑一声,走到菩萨像前点燃三炷香,随意的拜了拜。
“如果菩萨真有灵,那就保佑我早点送他们去死。”
“贺曜池,你给我滚出去!”
粱瑞秋怒呵一声后,立刻又双手合十开始念“阿弥陀佛”,随后就是一连串请菩萨恕罪的话。
贺曜池知道粱瑞秋不会再理会他,也知道粱瑞秋想必对他已经厌恶到了极致,索性转身出了门。
廖姨见他脸色不好,一时间不知道该心疼谁,只轻声道:“难得见一次,不要老是跟她吵了,她命苦,你不要怪她。”
贺曜池脚步顿了顿,夜风卷着院子里的桂花香扑过来,混着身上未散的酒气,竟生出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涩味。
他没回头,声音十分低哑,透着道不清的落寞:“我没有怪她,是她容不下我。”
廖姨被这句话堵得喉头发紧,望着他挺直却透着孤绝的背影,终究只是叹了口气。
粱瑞秋是苦命人,可贺曜池又何尝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