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之期,转瞬即至。
这三天,对苏墨珩而言,是在煎熬中与那本冰冷府规的搏斗。他几乎不眠不休,将所有条款反复诵读、默记,力求一字不差。那份属于世家公子的骄傲,此刻化作了不肯认输的执拗,他绝不能在第一道考验前就狼狈倒下。
对赫连桀,则是愤怒与屈辱交织的三天。他对着那册子咆哮过,将它掷于地上,却又在无人的深夜,借着微弱的灯光,如同辨认仇敌般死死盯着那些文字。生存的本能最终压过了暴烈的脾气,他记性不差,只是过程充满了自我厌恶的煎熬。
而对云舒,这三日是在病榻上昏沉度过的。那夜的罚跪几乎去了他半条命,高烧反复,噩梦连连。朦胧中,总有冰冷的手替他换药喂水,动作机械,毫无温情。无人告诉他还要不要再跪,这种悬而未决的恐惧,比病痛更折磨人。
第四日清晨,冰心堂再次敞开了它沉重的大门。
气氛比上一次更加凝滞。凌玄霜依旧端坐于案后,今日她穿了一身暗朱色的常服,衬得肤色愈发冷白,眉宇间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倦怠,却更添了几分不容亲近的威严。
秦姑姑侍立一旁,手中捧着一个狭长的紫檀木盒。
苏墨珩与赫连垂首躬身,立于堂下。苏墨珩尽力维持着镇定,袖中的手指却微微蜷缩。赫连桀下颌紧绷,目光盯着自己脚前的地面,仿佛要将那光洁的地砖看出一个洞来。
“府规,可都记下了?”凌玄霜的声音响起,不高,却清晰地敲打在寂静的殿堂里,带着一种例行公事般的冷漠。
“回王爷,臣侍已记下。”苏墨珩率先开口,声音尽量平稳。
赫连桀沉默了一瞬,才从喉咙里挤出一个硬邦邦的字:“……是。”
凌玄霜并未看他们,指尖随意地敲了敲桌面:“很好。那便开始吧。”
她没有给他们任何缓冲的余地,直接从最繁琐细碎的条款问起。
“本王惯用哪只手用茶?” “晨起盥洗,水温几何?” “殿内所燃何香?何时更换?” “觐见时,目光当落于何处?”
问题一个接一个,细密急促,如同冰冷的雨点砸落。苏墨珩对答如流,声音清晰,虽紧绷却未见错漏。赫连桀起初还能勉强跟上,答得简短生硬,却也无误。
凌玄霜的目光似乎永远落在不知名的虚空处,仿佛这场考校本身也无比乏味。
突然,她话锋一转,问了一个府规细则中并未明确记载,却隐含在无数条款精神里的问题:“若本王未有明示,而尔等心中有所求,当如何?”
苏墨珩怔了半秒,迅速反应过来,垂首道:“臣侍不敢有所求。一切但凭王爷心意。”
这个回答,谨慎而完美,完全符合“安守本分,不可妄求”的府规要义。
凌玄霜未置可否,目光倏地转向赫连桀:“你说。”
赫连桀被那突然扫来的冰冷视线钉住,脑子似乎空白了一瞬。他心中正因连日来的屈辱而憋闷,这个问题像一根针,猝不及防地刺破了他强压的情绪。他几乎是凭着本能,脱口而出:“……若有所求,自当…禀明王爷?”
话一出口,他便知坏了!府规的核心是“顺从”与“无我”,主动“禀明”本身,就是一种“妄求”和“打扰”!
殿堂内的空气瞬间降至冰点。
凌玄霜敲击桌面的手指停了下来。
她终于正眼看向赫连桀,那目光如同两把薄而利的冰刃,缓缓从他脸上刮过。
“哦?”她轻轻吐出一个字,尾音微微上扬,带着一种致命的危险意味,“看来,赫连侧夫对本王的规矩,颇有自己的见解?”
赫连桀脸色一白,嘴唇动了动,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巨大的压力让他脊背渗出冷汗。
“秦姑姑。”凌玄霜的声音重新变得平淡无波。
“老奴在。”秦姑姑上前一步,无声地打开了手中的紫檀木盒。
盒内衬着明黄软缎,上面静静地躺着一把戒尺。尺身呈深褐色,油光发亮,显然是有些年头的旧物,边缘被打磨得略显圆润,却更透出一股沉淀已久的、令人心悸的威严。
“赫连侧夫答错一题。”凌玄霜的声音没有任何情绪,如同在宣读一道早已注定的判决,“依言,当罚一戒尺。”
她微微抬起下颌,示意秦姑姑:“执行。”
“是。”秦姑姑拿起戒尺,那尺身在她干瘦的手中显得格外沉重。她走到赫连桀面前,声音平淡无波:“侧夫,请伸出手来。”
赫连桀猛地抬头,碧色的眼眸中瞬间涌上难以置信的屈辱和暴怒!他堂堂七尺男儿,草原上英勇的战士,竟要像蒙童一样被当众打手心?!
他的拳头骤然握紧,手臂肌肉绷紧,几乎要控制不住挥出的欲望。他死死盯着秦姑姑,又猛地转向案后的凌玄霜,目光如同受伤的困兽。
凌玄霜只是冷漠地看着他,那双眼睛里没有任何威胁或催促,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冰冷的平静。仿佛在说:你可以反抗,但后果自负。
这比任何厉声呵斥都更令人恐惧。
苏墨珩站在一旁,屏住了呼吸,手心一片冰凉。他眼睁睁看着这一幕,感同身受般的屈辱和恐惧攫住了他。
时间仿佛凝固。
最终,赫连桀眼中汹涌的怒潮,在那片冰冷的平静注视下,一点点褪去,只剩下绝望的死灰。他极其缓慢地、颤抖地,伸出了自己的右手。手掌宽大,指节粗粝,布满习武留下的薄茧,此刻却要承受如此羞辱。
秦姑姑没有丝毫犹豫,干瘦的手臂挥下。
“啪!”
一声清脆响亮的击打声,在寂静的冰心堂内骤然炸开,回荡不休。
戒尺精准地落在赫连桀的掌心,瞬间留下一道清晰的红痕。
赫连桀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不是因为这并不算太剧烈的疼痛,而是因为这前所未有的、践踏尊严的羞辱!他的脸颊瞬间涨红,又迅速褪得惨白,牙关咬得如此之紧,以至于腮边肌肉剧烈抽搐,几乎要咬出血来。他猛地低下头,不肯让任何人看见他此刻眼中的情绪。
秦姑姑面无表情地退回原位,将戒尺放回盒中,仿佛刚才只是完成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凌玄霜的目光从赫连桀身上移开,仿佛那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插曲,重新落回苏墨珩身上。
“你,”她淡淡开口,仿佛刚才什么都没有发生,“背一遍‘侍奉篇’第三则。”
苏墨珩的心脏还在为刚才那一幕而狂跳,他强迫自己集中精神,压下声音里细微的颤抖,开始背诵。他的声音在过分安静的堂内显得格外清晰,却也格外脆弱。
赫连桀依旧低着头,伸出的手还僵在半空,掌心那一道火辣辣的红痕,如同烙印,刻下的不仅是疼痛,更是再也无法抹去的、属于宸王府的印记。
戒尺的回音,似乎还萦绕在梁柱之间,冰冷地提醒着他们——
在这里,规矩,就是天条。
违者,必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