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响滚过三更的梆子声尚未在金陵城齿冷的寒气中散尽,宫城深处御书房的灯火,却如同溺水者绝望挥舞的手臂,兀自灼烧着整片死寂的夜空。
明黄色的重帏深深垂落,遮住了窗棂,也隔断了绝大多数窥探的目光,却隔不断那份几乎凝固在精舍内、令人窒息的重压。
李煜没有坐在那张象征至高权力的蟠龙椅上。他像一头被无形锁链禁锢的鹤,徒劳地在一片冰冷的金砖上方寸之地踱步。
宽大的常服袍袖拖曳在地,沾着几分从窗外渗入的露水和香炉余烬的微尘。
每一步都轻得无声,脚下那流动般延伸的影子却在明灭烛火下扭曲变形,仿佛有个更为庞大而沉重的怪兽正匍匐在他身后,择机欲噬。
“陛下!八百里加急!扬州急报——!!!”枢密使宿卫统领周延之几乎是用撞的态势破开重门扑了进来,沉重的铁甲带着雨后泥土的气息,冰冷地碰击着温润的金砖地面,发出刺耳的金石摩擦声。他脸色煞白,鬓角与护额边缘汗水涔涔,手中的缠金丝军报卷筒犹带飞骑疾驰的马汗。
李煜倏然驻足!
“念!”喉头发紧,声音在空旷的殿宇内带着不祥的回响。
周延之手指因用力过度而痉挛,颤抖着扯掉火漆、展开内里那张浸透汗水显得有些沉重的绢帛。他深吸一口气,那吸气声带着破风箱的嘶声,更像一声压抑的悲鸣:
“……臣,瓜洲水寨都指挥使韩猛…泣血急奏……宋天子赵匡胤命人持天子旌旗,掌黄钺,率楼船巨舰披龙鳞金旗者六艘…皆高逾三丈,其上舰弩如林!艨艟、斗舰、海鹘战舰计百余艘,列阵黑压压铺满江面至瓜州渡口北岸!军命如山,战马疾踏连云港!前部先锋突至我巡检水关,盘查言语间骤然发难强闯水道!…我…我水师冲撞阻挡兵士二十七人…伤十七人…死…死十人!尸身…尸身已越过水栏……顺流坠下……”
李煜只觉得眼前骤然一黑,身体晃了晃,被周延之眼疾手快搀扶住时,才发觉自己扶在龙椅扶手的手指冰冷更甚金铜,指尖传来的却是深入骨髓的惊悸!
他目光呆滞地望向紧随周延之闯入的一名内侍。那内侍手中捧着一卷赤金祥云纹饰、形式异常庄重肃杀的战表!
战表被小心翼翼展开在李煜面前明黄的御案之上。
“江南嗣主 李煜尊启!”
“朕奉天命,巡狩寰宇,荡寇除凶,吊民伐罪!尔国陋小之隅,不思安分守己,伤朕钦点大宋商人,悍然藏匿为祸中原之巨寇首逆悍徒!更兼阻隔水师通道,伏卡遣兵,意图抗逆王师解悬救民之义兵!”
字字铿锵如斧凿刀刻!
“朕!已亲率问罪王师列阵于尔国门前!天戈所指,伐逆镇苛,诸神辟易!”字体霸道纵横,墨迹沉暗如凝血。
紧逼而来的杀气几乎化作了实质,穿透纸背:
“此旨既达,限时三刻!撤尔长江水道一应铁索、浮桥、兵寨!令尔水师帆落旗卷,避行江心,凡胆敢阻挠天兵一船一帆者——斩!无赦!以谋逆同罪论处!天下共诛!”
落款:大宋开宝皇帝 御旨立书 !
朱红的“敕命之宝”御印端端正正压下,那血红印泥透纸而出,刺得李煜双目生疼!仿佛那御印中渗出的真的是滚烫的帝王之血!
整个御书房死寂一片。所有闻讯赶至的重臣,无论是亲王勋贵还是宰辅尚书,此刻都垂首如顶万钧石闸!无人敢高声喘息!
屏风后依稀传来一两声侍女的抽噎,旋即又被森冷的气氛死死压下。
北宋龙舟掀起的浊浪滔天似乎已扑过了长江,冰冷的海腥与血腥味的寒风低吼着,挤过了重重门槛,刮得人骨头缝都在打颤!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李煜身上。也包括角落里一个侍立在灯影深处,穿着普通内监袍服,始终不动声色微垂着头的身影。
李煜身形僵立在那方印玺的凶锐注视之下,眼角余光扫过那个太监,那奴才的平静更映衬出他此刻的狼狈与微弱。他闭上眼,将这金碧辉煌的囚笼深锁的痛苦艰难吞下,再睁开时,眼眶泛红,带着一种近乎溺毙者的绝望与屈辱。
声音终于艰难地挤了出来,嘶哑难辨:“传旨……”他嘴唇哆嗦着,顿了顿,“给…江都水师都督周章……”周延之与所有臣子的心都随着他的停顿猛地揪紧!“着其即刻遵旨……撤去金陵水路所有屏障关卡,接应船队避让江心主航道,不得有丝毫轻启战衅延误之举……”
每一个字都耗去了他全身气力,仿佛要在唇舌间研磨滴出血来!圣旨出口,犹如割城献降!
“臣……遵旨!”周延之喉咙滚动,以头触地领旨的声音也在发颤,带着无比的沉重与悲惭。
就在此刻,御书房外殿角晦暗处,一直如枯木般伫立不动的小太监,那低垂视线的眼中,一抹极快极冷的幽光闪逝而过。
脚尖几不可察地向后挪了半步阴影之中,随即木雕般的表情下,一道无形的暗流比夜色更迅疾地,钻入死寂宫墙秘道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