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运河水面浮着一层淡薄的白雾,仿佛一条沉睡的银龙。“不羡仙”巨大的船影静伏在渡口,桅杆高耸,风帆尚收,却散发着一股蓄势待发、劈波斩浪的力量。
码头上已是喧嚣声起。清河来的游侠精神抖擞,正按部就班地解缆、检查船舶;开封城内及各地闻讯赶来的游侠儿们也大多在船上安置,脸上带着对未来的憧憬或几分江湖漂泊的茫然。
王姝与穿着昨日那身鹅黄衣裙,脸上没了酒后的红晕,更显得清丽,却也掩不住眼底浓重的失落与委屈。她紧紧攥着惊轲稍旧的衣袖一角,手指因用力而微微发白,仿佛溺水的人抓着最后一根浮木。
“哥……”她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像受伤的小兽,“真不能带我去吗?我就偷偷躲在船里,谁也不见……我保证听话,绝不给你添麻烦……”
惊轲看着妹妹那双清澈见底、此刻盛满了祈求和不舍的眼睛,心头也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他抬手,温暖而略显粗糙的指腹轻轻擦去她眼角几欲滚落的晶莹:“不行。现在事情没有解决,我不能让你有任何处于危险的可能。”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不容更改的坚毅。“樊楼花魁的身份,知道的人越少越好。江湖风波难测,哥哥不能让你暴露在那样的险境里。”
他顿了顿,看着远处阳光下开始泛出粼粼波光的运河水,语气放缓了些:“你在开封好好待着,帮尘玉瘦处理好账目,更要照顾好自己。我在那儿……会很快回来。”这个“很快”他自己说出来都觉有些苍白无力,但这是他能给的唯一承诺。
王姝与知道再无转圜余地,贝齿死死咬住下唇,用力地点了点头,将那夺眶而出的泪水倔强地收了回去。她猛地踮起脚尖,猝不及防的给了惊轲一个大大的拥抱,随即松开抓着他衣袖的手,后退一步,扬起一个看似灿烂却含着泪光的笑容:“那说好了!快点回来!别等我杀到神仙渡去!”那故作凶狠的语气里,全是化不开的依赖与牵挂。
惊轲猝不及防,脸上那点温热湿润让他罕见地愣了一下,看着妹妹强作笑容却难掩泪影的模样,心底那根弦被重重拨动。他深吸一口气,只重重地、无声地揉了揉她的发顶,转身不再多言,生怕自己流露更多情绪而让她更难过。
“行了行了!都利索点!准备起航!”刀哥洪亮的声音打破了这略带伤感的离情别绪。他大手一挥,对着岸上的冯如之等人喊道:“放心吧!有我老刀在,你们也好好地!”
冯如之的目光匆匆扫过惊轲脸颊上那个还未干透的、只有她能捕捉到的痕迹,以及他转身时那瞬间绷紧的嘴角线条。当视线触及岸边努力笑着挥手的鹅黄身影时,她眼底闪过一丝难言的复杂,最终化为一声微不可闻的轻叹,对着即将启程的人们抱拳,清冽的声音穿透喧嚣:“诸君,一路顺风!”
船工号子再次响起,粗犷而有力。惊轲大步登船,没有回头。随着沉重的绞盘转动声,锚链哗啦啦出水。“不羡仙”巨大的身躯缓缓破开平静的河面,开始驶离渡口。
王姝与站在原地,用力地挥着手,直到那艘承载着她最牵挂之人的船舶在薄雾与晨光中渐渐缩小成一个模糊的影子。脸上强装的笑容终于塌陷下来,大颗大颗的泪珠无声滚落。良久,她才用袖子狠狠擦了把脸,吸着鼻子,朝着那已看不清的船影方向狠狠瞪了一眼,小声嘟囔:“说话不算话的笨蛋……”这才一步三回头地,跟着惊轲给她安排的人默默离开喧嚣的码头。
………………
开封府,深幽的二堂。
阳光穿过描金绘彩的窗棂,在地面落下一块块明亮的光斑,空气里飘浮着檀香与墨汁的气息。然而此刻,气氛却沉滞凝重异常,压得人几乎喘不过气。
“砰!”
一只精美的青瓷茶盏被猛地掼在地上,摔得粉碎!滚烫的茶水和碎瓷溅了一地。
赵匡胤脸色铁青,额角青筋微微跳动,那双蕴藏着山河气象的眼眸此刻燃烧着惊怒的火焰,死死盯着一旁垂手侍立、神情恭敬却掩不住倔强的晋王赵光义。
“谁给你的胆子!”赵匡胤的声音压抑着雷霆之怒,每一个字都像沉甸甸的冰块砸在地上,“沈义伦,那是常平使!容鸢,那是前金明池督造将军!两人民间声望不低!你说杀就杀?还假手于一个江湖浪客?皇弟,你当朝堂是江湖擂台吗?当汴京是什么地方?!”
赵光义低着头,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阴影,遮住了他眸底深处的冷光。他姿态谦卑,声音却不卑不亢,带着一种近乎刻板的固执:“皇兄息怒。臣弟绝非因私念行事。沈义伦此人,身份成谜,来历诡异,臣弟多方探查,疑其为郑愕所冒名!其心叵测!那容鸢更是行事诡秘,武功深不可测,二人互相勾结,结党营私!已非一日。”
他抬起头,脸上没有惶恐,只有一种为社稷计的责任感和对兄长“优柔”的不解:“开封府乃京畿机枢重地,岂能容此等图谋不轨之辈蛰伏?寻常法理途径,耗时日久,恐生变故!若待到其羽翼丰满,尾大不掉,再行处置,则百姓遭殃,朝廷亦颜面扫地!”
他微微提高了声调,直视着赵匡胤的眼睛,话语如同冰冷的锥子:“江湖手段虽失之粗粝,然对付此等深藏于‘文雅’之下的豺狼,快刀斩乱麻才是正道!那惊轲身手了得,与二人又似有前约关联,由他出手,事后亦能将朝廷撇清!臣弟一片赤诚为公,请皇兄明鉴!皇兄……难道就因为那沈义伦顶着翰林的头衔,就因为那容鸢颇会几分诗词,便对他们怀柔放任,置开封府乃至整个汴京的安危于不顾?!这岂非是……”他后面的话在喉咙里滚了一下,终究没有吐出那刺耳的“妇人之仁”几个字,但其意已昭然若揭!
赵匡胤胸膛起伏,脸色由铁青转为深红。弟弟这番赤裸裸的指责和对自身决断的否定,比那茶杯碎裂的声音更锐利地刺痛了他的尊严。他瞪着赵光义那张恭谨但骨子里散发出的、近乎逼宫的强势脸庞,第一次清晰无比地在那看似温良谦恭的外表下,看到了汹涌的危险与难以掌控的力量。
“闭嘴!”赵匡胤猛地一拍旁边沉重的紫檀花几,几案上的笔洗、镇纸俱是一震,“我早就允了惊轲带话!放走他们是我的意思!国法昭昭!朝廷威仪!岂容你这般僭越行事!朕自有分寸!不必你在此教朕如何为君!”
那声“朕”字,带着雷霆般的威势。赵光义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眼底深处那一闪而过的阴鸷被更深的恭顺所覆盖。他缓缓低下头,长长的睫毛颤抖着:“臣弟惶恐,口不择言。请皇兄降罪。”书房内死一般的寂静,唯有窗外隐约的鸟鸣,仿佛在嘲讽着兄弟间无形的裂痕正在急剧扩张。
………………
樊楼之巅,四楼一间极为雅致的贵客室内。镂空的沉香木屏风隔开喧嚣,室内清幽,一缕茶香缭绕。
“好!好啊!绝妙!”
略带沙哑但难掩激动与赞叹的声音打破静谧。文津馆的江琅修拈着袖口,指关节因用力而发白,正对着一张展开的信笺啧啧称奇。对面端坐的南烛公子眉头却紧蹙着,眼神在那字字珠玑的墨迹间飞快掠过,每一次停顿都让他的眉峰更沉重一分。
“你看这一句,‘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何等之愁!何等地苍凉深邃,竟是用如此平白之语道出!”江琅修语速急促,手指划过笺纸,眼中闪烁着强烈的文人共鸣,“‘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亡国之痛,物是人非的幻灭,浸透骨髓!‘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更是神来之笔!将无形之愁,化作滔滔不尽的有形江水……此等笔力,此等情韵,非……非……”
他激动地有些词穷,猛地抬起头看向对面的南烛公子,却发现对方脸上不仅没有他预想中的激赏共鸣,反而是一片罕见的凝重。
南烛公子修长的手指轻轻点在那句“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上,指尖无意识地在“朱颜”二字周围划着圈。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寒意:“笔力……是毋庸置疑的。情深……也到了极致境地。只是琅修……”
他顿了顿,抬起眼,那双温润如玉的眸子此刻却深沉如墨,锐利地刺向江琅修:“这样的词,这样的愁,这样的‘不堪回首月明中’,在这个时候,若是由那位身处‘绮罗居’,终日‘回首月明’的旧主传出……你可曾想过,传到汴京诸公眼中,传到宫中那人耳里……会是什么?”
南烛公子的指尖重重地点在最后一句“一江春水向东流”上,声音压得极低:“这已非伤春悲秋,这字里行间汹涌流淌的……是无可挽回的绝望,也是对那故国山河……至死方休的眷恋!这是……”
他深吸一口气,眼神从信中移开,望向窗外樊楼下繁华流淌、象征帝国心脏的汴河夜景,唇边逸出一丝带着无尽苍凉和洞悉世情的苦笑:
“这简直就是……绝命词啊。”
此言一出,如同在温暖的雅室中投入一块寒冰。江琅修捧着信笺的手猛地一抖,刚才那份纯粹为文采而激动的心情瞬间被浇灭,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脸上的血色也褪得干干净净。
他再看向那纸上力透纸背、仿佛泣血而成的词句时,目光中只剩下了前所未有的惊悚与寒意。
“绝……命词?”他喃喃重复着,喉头干涩发紧,只觉得手中的这卷轻飘飘的信笺,此刻沉重得如同千钧镣铐。
南烛公子不再言语,推开窗,任由带着几分凉意的晚风吹入,吹得案头烛火一阵剧烈摇曳,将他脸上那片挥之不去的阴翳照得忽明忽暗。窗外,一弯半缺的下弦月,冷冷清清地挂在夜空,无声地注视着樊楼内的惊愕与远在汴河上顺流南下的庞大船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