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轲正和王姝与拌嘴呢,不曾想门口多出一道身影。
“少东家!”
惊轲循声望去,只见酒祈风正斜倚在通往二堂的月洞门旁,手里拎着个红绳绑着的精美酒葫芦。他一身月白锦袍,丝毫无寻常衙役的板正,眉宇间带着几分被俗务困顿的倦怠,看到惊轲望来,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
“你怎么有空来了。”上次一别,这期间也未曾见过,说起来酒祈风也是救过惊轲命的。
“来找你呗。”酒祈风晃了晃葫芦,发出悦耳的水声,“府里头那位有请,让你移步一叙。”他朝开封府方向努了努嘴。
惊轲皱了下眉头:“何事相召?”他觉得有些不妙
酒祈风耸耸肩,拔开葫芦塞灌了一大口,喉结滚动,发出一声满足的叹息:“谁知道呢?他的心思,不比那醉八仙最复杂的步法好猜。我最近闷在府里骨头都锈了,老秦和冷清秋雪那俩被派去去了江南快活,独留我一人在这开封城里,对着些鸡毛蒜皮的案子生锈,无聊透顶。”他语气里流露出明显的怨念和对远方的向往,随即又自嘲地笑了笑,“说这些做甚。走吧,别让那位久等。”
惊轲心念电转。开封府,赵光义……这是真正的庙堂深处,一池更危险、更看不见底的浑水。秀金楼之祸尚未尘埃落定,此时被这位殿下召见,绝不寻常。他虽不愿与皇权扯上过深瓜葛,但对方既已相召,避而不见反显心虚,况且他也欠开封府些许人情。
“好,有劳酒大哥带路。”惊轲神色平静地点点头。
两人一前一后,穿过肃穆寂静的回廊。酒祈风走在前面,步履依旧带着几分洒脱闲适,仿佛只是领朋友去园子里赏景。惊轲跟在其后,敏锐地感受到这偌大府衙里压抑的警惕视线,暗处似乎有不止一道气息沉稳而隐晦。
路上,惊轲低声问道:“酒大哥真不知内情?”
酒祈风头也没回,只听得见吞咽酒水的声音,半晌才带着一丝酒气嘟囔:“估摸着……是觉得你手里那把刀,够快够利,能替他劈开些麻烦的藤蔓吧?这开封城里啊,缠人的藤蔓可太多了……”他的声音里透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厌倦,“我倒是真想找个机会,学老秦他俩,寻个由头出去走走,这京畿重地,看似繁华,实则最是困人。”
交谈间,已到了一处偏僻幽静的庭院外。这里守卫明显森严起来,带甲侍卫伫立如塑像,眼神如鹰般审视着来客。酒祈风在院门处停下,示意惊轲自行进去。
推开厚重的雕花木门,眼前是一间陈设雍容却不失雅致的书房。浓郁的书卷气和龙涎香的味道混合在一起。晋王赵光义独自一人端坐在一张巨大的紫檀书案之后,身着常服,年轻俊朗的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但那双深邃的眼眸却如古井,看不透丝毫情绪。书案上堆着些卷宗,他手里把玩着一块温润的羊脂玉镇尺,姿态闲适,仿佛只是寻常会友。
“惊轲少侠,一路辛苦了。”赵光义的声音温和有礼,抬手虚引,“请坐。”
惊轲抱拳施礼:“草民惊轲,见过晋王殿下。”
“不必拘礼。”赵光义放下镇尺,笑意更深了几分,“少侠在雾隐林替朝廷除了秀金楼这一毒瘤,功莫大焉。朝廷自有封赏之意,只是在此之前,有一事……想请少侠再助一臂之力。”他的眼神陡然锐利起来,如同利剑出鞘的一线锋芒,“区区两个江湖宵小,盘踞京师,藐视王法,兴风作浪,实乃朝廷心腹之患。此二人……若动官面人手围剿,难免打草惊蛇,也恐有伤及无辜之虞。”
惊轲心中一凛,不动声色地问:“不知殿下所言二贼是何人?”他已隐隐猜到答案。
赵光义食指在光滑的案面上轻轻一点,声音清晰而冷冽:“常平使沈义伦,以及前金明池督造将军,容鸢。”他目光灼灼地盯着惊轲。“俗话说江湖事江湖了,既是未央城和江南搞出来的乱子,你走一趟也是走,两趟算我欠你个人情。”
他身体微微前倾,语气带着一丝不容拒绝的蛊惑与威压:“少侠武艺超群,行事果决,更难得的是身无功名牵扯,来去自由。若由你施以雷霆手段,将此二人悄无声息除去,一来永绝后患,二来也不惊动京师,更能彰显朝廷威严!事成之后,无论你是要加官进爵,还是要那‘不羡仙’从此在运河之上畅通无阻……都绝非难事。”
书房内一时间变得异常安静,只余龙涎香在空气中袅袅盘旋。赵光义的目光如同无形的网,等待着惊轲的抉择。
惊轲沉默了片刻,缓缓抬起头,目光坦然平视着这位年轻的晋王:“殿下此言差矣。”
赵光义温和的笑容微微一滞。
惊轲声音沉稳,字字清晰:“其一,草民已与沈先生有过深谈,此人与秀金楼或未央城并非一路,亦有匡扶正意、遏制祸乱之心。草民既已应承某些事情在前,此时再对盟友动手,背信弃义,与秀金楼昔日所为何异?”
“其二,”他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不妥协的力量,“这庙堂的棋盘,草民无心入局。秀金楼乃江湖公敌,清除此害是分内之义。至于朝堂权柄、派系之争……草民只是一介江湖浪客,不敢僭越,更无意涉足其中。”
他微微躬身:“朝廷封赏草民不敢推辞,此为为民除害之应有之意。然此事,恕难从命。惊轲告辞。”
说罢,不待赵光义再开口,惊轲便已转身,大步走向书房门口。他的步伐沉稳,背影挺拔而决绝。
赵光义脸上的温和笑意彻底消失,眼中闪过阴鸷与一丝难以置信的愠怒。他死死盯着惊轲离去的背影,握着镇尺的手指因为用力过度而微微发白,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却终究没有发出阻拦的指令。书房内的空气仿佛凝固成了冰。这次请惊轲来本就是他自己的打算,未经大哥同意,没想到这惊轲竟还是个讲义气的主。
惊轲推开沉重的房门,清冷的日光重新落在身上。他看也没看两边肃立的侍卫,径直向外走去。庭院空空荡荡,酒祈风的身影早已不知所踪,想来是借故溜走,不愿夹在中间为难。
一路畅通无阻地出了开封府那威严的黑漆大门,门外的喧嚣市声瞬间将府内的压抑冲散了不少。惊轲下意识地吁了口气,将那股子令人窒息的权谋之气排出体外。接下来,该去码头了。刀哥还在天上来渡等着他去汇合,不羡仙重建的千头万绪才刚开始。
他抬步欲行,目光习惯性地扫过门前的街道。
就在这时,一个身影突兀地闯入他的眼帘,径直向他而来。
那是一个女子。她穿着一身洗得泛白的青灰色粗布衣,样式古朴,并不属于开封城里任何一家绸缎庄的风格。背上斜挎着一个打着补丁的蓝色布包,看起来十分寒酸普通。但她走来的步伐,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空灵与韵律,与周围赶车小贩、行色匆匆的路人显得格格不入。她的脸笼罩在午后的阴影里,看不真切五官细节,唯有一双眼睛,异常清澈明亮,仿佛寒潭映星,平静地穿透了人潮的喧嚣,牢牢锁定了惊轲。
在离惊轲五步远时,她停下脚步,微微仰起脸,目光坦然地迎上惊轲带着几分审视的注视。
一个清脆如落玉珠般的声音,带着一点奇异的、仿佛来自山涧清泉的凉意,平静响起:
“铁口直断,消灾解难。这位少侠,形色匆匆,眉宇藏煞,行路恐遇坎……可要贫道,为您起一卦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