持续的高强度实战练习,让萧无涯的身体和精神都时刻处于紧绷状态。白日里吐纳练气,修复暗伤,凝练煞气;夜晚则在那方小小的院落中,与亦师亦敌的清虚道长进行着近乎残酷的剑技与力量掌控的锤炼。他身上的淤青旧伤未愈,又添新伤,但眼神中的稚气已几乎被磨尽,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习惯于疼痛、警惕和瞬间决断的冷冽。
清虚道长似乎有意在压缩时间,将数年甚至更久的实战经验,强行灌入这短短的时日里。他的攻击越来越没有规律,时而狂风暴雨,时而诡谲刁钻,甚至会在萧无涯最疲惫、最松懈的瞬间突然发起袭击,逼得他不得不将警惕变成一种本能,将应对危机变成一种近乎条件反射的行动。
这一夜,练习结束得比往常稍早一些。萧无涯几乎脱力,以木剑拄地,才勉强支撑住身体,汗水如同小溪般从下颌滴落,在脚下汇成一小滩。他感觉体内的经脉都在隐隐作痛,那是煞气反复剧烈运转又强行收敛留下的痕迹。
清虚道长看着他那惨状,却没有像往常一样让他立刻去调息,而是沉默地走上前,递过一碗早已备好的、气味浓重的药汤。“喝了它,固本培元,缓解经脉灼痛。”
萧无涯接过,一饮而尽。药汤苦涩无比,却带着一股温和的暖流迅速蔓延四肢百骸,舒缓着那无处不在的刺痛感。
道长没有离开,而是负手立于院中,抬头望着那一弯冷月,良久,才缓缓开口,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无涯,你可知从此地去往蜀山,路途几何?需经过哪些险山恶水?又会遭遇哪些可能的关卡险阻?”
萧无涯微微一怔,摇了摇头。蜀山对他而言,一直是一个遥远而模糊的概念,一个必须抵达的目标,但具体路径,他一无所知。
“一无所知,便敢莽撞前行,与送死何异?”清虚道长转过身,月光照亮他严肃的侧脸。他从宽大的灰袍袖中,取出一个卷轴。
那卷轴并非寻常纸张,而是用一种极薄的、微泛黄光的兽皮鞣制而成,边缘已经有些磨损,显见年代久远且经常被翻阅。系着卷轴的丝绳下,还压着一小块深紫色的木牌,上面刻着一个复杂的云纹图案。
道长将卷轴郑重地递到萧无涯面前。
萧无涯深吸一口气,擦去手上的汗渍,小心地接过。入手沉甸,带着一种历史的厚重感。他缓缓将卷轴展开。
霎时间,一幅极其详尽、标注繁复的巨大地图呈现在他眼前!山川河流、城镇村落、关隘险塞、甚至是一些人迹罕至的古老小径,都被极其清晰地绘制其上。地图范围极广,远超萧无涯的想象,几乎囊括了小半个天下。
而在地图的右上角,一个被淡淡朱砂圈出的、形似利剑直指苍穹的山脉图形旁,正标注着两个古篆小字——蜀山。
一条清晰的红色细线,从地图左下角代表着苍岚山区域的某个不起眼的山峰标记(旁边甚至细心地标了一个极小的小观图案)蜿蜒而出,穿越无数山川河流,避开数处标注着骷髅头或“险”、“禁”字的区域,最终抵达蜀山。红线上还密集地标注着小小的里程数字和预计行程时间。
这不仅仅是一张地图,更是一份极其周详、倾注了无数心血的逃生与求道路线图!
萧无涯的手指微微颤抖着抚过那条细细的红线,仿佛能感受到绘制者当年翻山越岭、勘察地形的艰辛与谨慎。每一个标注,每一个避开的险地,都蕴含着无比的智慧与经验。
“这条路线,是多年间多位前辈与贫道心血所致,相对最为安全隐蔽,能避开大部分世俗关卡与魔道常见的巡查区域。”清虚道长的声音在一旁缓缓响起,为他讲解着,“此处‘黑风坳’,需夜间快速通过,内有瘴气与凶兽;此处‘三江汇流’,需寻老船夫‘李驼背’,出示这面木牌(他指了指那小块紫色木牌),他自会助你过河,切勿自行强渡;此处‘落星原’,地势开阔,极易暴露,需借助夜色或恶劣天气疾行……”
道长的手指在地图上缓缓移动,将沿途关键节点、注意事项、潜在危险、甚至可寻求的微弱帮助,一一细细道来。他的语气平静,却像在交代后事一般,事无巨细,不厌其烦。
萧无涯的心,随着道长的讲解,一点点沉下去,一种强烈的不安感攫住了他。他猛地抬起头,打断道长的话:“道长!您给我这个做什么?您不是说……两年后亲自送我去蜀山吗?”
清虚道长的话语戛然而止。他沉默地看着萧无涯,月光下,他的眼神复杂难辨,有慈爱,有决绝,有一丝难以察觉的疲惫,还有一种更深沉的、仿佛看透了某种命运轨迹的坦然。
良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意味:“世事无常,祸福难料。老道我虽会尽力周旋,但未必能事事护你周全。此地图你需烂熟于心,铭记每一个标记。若……若真有那么一天,我无法与你同行,甚至无法再守在此地,你便需依靠自己,按此图所示,前往蜀山,寻找玉衡真人。这,是你唯一的生路。”
“不!”萧无涯下意识地拒绝,像是被烫到一样,猛地将地图推回,“不会的!道长您法力高强,桃木阵固若金汤,我们一定能守住!您不会有事的!这地图……我用不上!”
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慌和哀求。道长这番话,像是在安排身后事,让他感到一种彻骨的寒冷和恐惧。他无法想象没有道长的庇护,自己如何能在这茫茫世道、重重追杀中活下去,更如何能独自走完这漫漫长路。
清虚道长没有强迫他接过,只是深深地看着他,目光中有一种萧无涯读不懂的沉重与哀伤:“无涯,你已不是孩子了。有些责任,你必须承担;有些路,你必须自己走。收下它,记熟它,这不是诅咒,而是 precaution。有备,方能无患。”
他将地图再次推回萧无涯手中,力道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坚定:“若一切顺利,自然最好。此图便当是老道我提前送你的及冠之礼,带你领略这天下之大。但若……万一……它便是你活下去的希望。你难道想让我这十年的心血,临到头来,因为你一时的意气用事,而付诸东流吗?”
萧无涯的手僵在半空,看着道长那无比严肃甚至带着一丝恳求的眼神,听着那“十年的心血”、“活下去的希望”的字眼,他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痛得无法呼吸。
他明白了。道长不是在商量,而是在交付一个沉重的、关乎生死的嘱托。
他颤抖着,最终,还是缓缓收回了手,将那卷沉甸甸的兽皮地图,紧紧抱在了怀里。仿佛抱着的不是一张纸,而是道长那如山似海的恩情与期许,以及一份冰冷而残酷的可能。
“弟子……明白了。”他的声音干涩无比,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弟子定会……牢记于心。”
清虚道长看着他终于接受,脸上露出一丝极其复杂的、像是松了口气,又像是更加心痛的神情。他伸出手,想如往常一样拍拍萧无涯的肩膀,最终却只是在空中顿了顿,缓缓收回。
“去吧,将它记熟。每一个字,每一道线,都需印入脑中,刻进心里。”道长转过身,声音恢复了平静,却难掩一丝疲惫,“明日,还有新的东西要教你。”
萧无涯抱着地图,深深看了一眼道长在月光下显得有些孤寂的背影,最终默默行了一礼,转身一步步走回偏房。
那一夜,偏房的油灯亮了很久。
少年对着那幅详尽得令人窒息的地图,一遍遍地看着,记着,将那条蜿蜒的红色生路,和沿途无数的危险与叮嘱,死死地烙印在灵魂深处。
他知道,每记下一个标记,或许就意味着,他离独自面对那个残酷世界的日子,更近了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