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雪消融,春寒料峭。苍岚山在料峭春风中缓缓苏醒,枝头萌发新绿,积雪化成的溪流淙淙作响,带来生机,却也冲开了冬日覆盖的沉寂,让一些被严寒短暂冻结的消息,重新流淌起来。
李货郎的摇铃声再次清脆地响彻山道,他挑着比冬日时稍显丰富的担子,熟门熟路地来到清风观。除了货物,他还带来了山外小镇上零零碎碎的传闻与变化。
萧无涯帮着他卸下一些道观所需的盐块和布料,状似无意地问起:“李叔,近来镇上……可还太平?有没有再听说那些黑袍人的消息?”
李货郎一边清点着货物,一边摇头:“没了没了,开春后更是影儿都没一个。估摸着是真走了吧?也是,咱们这穷乡僻壤的,有啥好惦记的。”他顿了顿,压低了些声音,“就是镇上老刘家闺女前阵子得了场怪病,高烧说胡话,请了好几个郎中都瞧不好,最后是请了跳大神的才……”
萧无涯对这些乡野奇谈兴趣不大,他心中还惦记着另一件事。犹豫了片刻,他还是忍不住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和期盼:“李叔,那……您知道以前常来的那个王货郎,他有个儿子,叫小石头……您近来,可有听到他家的什么消息?”
小石头。这个几乎被深埋心底的名字一说出口,连萧无涯自己都感到一阵恍惚。那个黑黑瘦瘦、眼神亮晶晶、会偷偷多塞给他一块麦芽糖的玩伴,已经多久没有音讯了?两年?还是更久?自从王货郎遇害后,他几乎不敢去想这家人可能遭遇了什么,心底却总还存着一丝渺茫的希望。
李货郎闻言,正在搬米袋的动作猛地一僵,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继而慢慢消失,换上了一副极其复杂的神情,混杂着恐惧、同情和一丝难以启齿的犹豫。
他这反应,让萧无涯的心猛地沉了下去。
“小……小石头他家啊……”李货郎眼神躲闪,放下米袋,搓着手,显得有些局促不安,“唉……这……这事儿……”
“李叔,您知道什么,就告诉我吧。”萧无涯的声音有些发紧,他能感觉到自己的指尖微微发凉。
李货郎看了看四周,仿佛怕被什么听见似的,压低了嗓音,几乎是在耳语:“无涯小哥儿,这话……这话本不该跟你说,怕吓着你……但,但你既然问起……”
他咽了口唾沫,脸上露出后怕的神色:“那是……差不多两年前的事了,就跟王货郎在山里出事的时间前后脚……镇上早就传遍了,只是没人敢再提……”
“听说……是夜里,一伙来历不明的黑衣人,闯进了他家院子……”李货郎的声音带着颤,“那动静……惨啊……邻居第二天早上才敢去看……满院子……满院子都是……都是血……没一块好地儿……”
萧无涯的呼吸骤然停止,瞳孔猛地收缩。
“王货郎媳妇、他老娘……都没躲过去……唉……造孽啊……”李货郎的声音愈发低沉,带着浓重的唏嘘与恐惧,“至于小石头……那孩子……听说屋里屋外都找遍了……没……没找到活口……估计……估计也是凶多吉少……说不定……说不定早就……”
后面的话,萧无涯已经听不清了。
他的耳朵里嗡嗡作响,仿佛有惊雷炸开。眼前李货郎那张开合合的嘴、那带着同情与恐惧的脸,都变得模糊而遥远。
满院子都是血……
没找到活口……
凶多吉少……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冰冷的凿子,狠狠凿进他的脑海,凿碎了他心底最后那一点自欺欺人的希望!
小石头……那个会咧着嘴傻笑、会跟他分享糖果、约好了以后要一起下山去看大世界的小石头……没了?全家……都没了?
两年前!竟然就在王货郎出事前后!那些黑袍人!是他们!一定是他们!为了追查道长和自己的下落,为了灭口,他们竟然做出了如此惨绝人寰的事情!
一股难以形容的、冰彻骨髓的寒意瞬间席卷全身,紧接着,是火山爆发般的狂怒与悲恸!
嗡——!
他心口那原本温顺蛰伏的煞气,如同被点燃的火药桶,被这极致的负面情绪彻底引爆!狂暴的力量瞬间冲垮了他用《静心咒》筑起的心防,疯狂地冲击着他的经脉,试图吞噬他的神智!
“呃啊……”萧无涯发出一声压抑不住的痛苦低吼,猛地后退一步,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额头上青筋暴起,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他死死捂住心口,那里如同有千万根烧红的钢针在疯狂攒刺!
“无涯小哥儿?你怎么了?”李货郎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反应吓了一大跳,慌忙问道。
但萧无涯已经无暇回应。他的意识在煞气反噬的剧痛和滔天的悲怒中剧烈挣扎,眼前阵阵发黑,几乎要晕厥过去。毁灭的欲望、复仇的怒火,如同毒藤般疯狂滋长,要将他拖入无尽的黑暗。
就在这意识即将被吞噬的临界点——
贴在他心口的那枚阳佩,骤然变得滚烫!仿佛一块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皮肤上!
这突如其来的灼痛,反而像一盆冰水,瞬间浇醒了他一丝神智!
几乎是求生本能,一段早已融入骨血的经文碎片般在他混乱的脑中迸现:
“心…若…冰清……天塌…不惊……”
“万变…犹定……神怡…气静……”
他如同溺水之人抓住最后一根稻草,用尽全部残存的意志力,疯狂地在心中嘶吼、诵念《静心咒》!每一个字都念得无比艰难,如同在泥沼中挣扎前行!
一遍!两遍!
他死死咬着牙关,嘴唇甚至被咬出血丝,身体依旧颤抖得厉害,但眼神中的疯狂与混乱,却在那滚烫的玉佩和艰难的诵经声中,一点点被强行拉回!
“尘垢不沾……俗相不染……”
“虚空甯宓……浑然无物……”
煞气的冲击依旧猛烈,心口的剧痛未曾稍减,但对小石头惨死的悲恸与对黑袍人的滔天恨意,却渐渐被一股更加庞大、更加冰冷的“静”之意境强行包裹、压制下去。
他的呼吸逐渐从混乱变得深长,虽然依旧带着颤音,却已有了规律。暴起的青筋慢慢平复,剧烈颤抖的身体也渐渐稳定下来。只是脸色依旧苍白得吓人,冷汗浸透了内衣。
李货郎在一旁看得心惊肉跳,手足无措,完全不明白这少年为何突然如此,又为何突然好似缓了过来。
良久,萧无涯才缓缓松开捂着心口的手,指尖还在微微发抖。他抬起眼,看向一脸惊恐的李货郎,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
“李叔……多谢告知。我……我没事了。”
他的眼神,不再是之前的沉静或偶尔的少年朝气,而是变成了一片深不见底的、冰冷的寒潭。那潭水之下,压抑着足以焚毁一切的烈焰。
李货郎被他这眼神看得心里发毛,不敢再多问,慌忙收拾好东西,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清风观。
萧无涯独自站在原地,良久未动。
春风拂过,却带不来丝毫暖意。
他缓缓抬起手,紧紧攥住胸前那枚依旧散发着余温的阳佩,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小石头……
他在心中无声地念着这个名字,一股尖锐的疼痛再次袭来,却不再引动煞气,只是纯粹的、冰冷的悲伤。
风雪会掩盖血迹,时间会冲淡记忆。
但有些仇恨与伤痛,一旦种下,便只会深埋心底,静待破土而出的那一天。
他转身,默默走向后院,走向那株开始萌发新芽的老桃树。
他需要独处,需要将这滔天的悲怒,再次深深埋入那冰清之境之下。
直到……它化为真正力量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