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间的晨雾尚未完全散尽,带着沁入骨髓的湿寒。清虚站在院中,正将几样采药的物事放入那个旧的竹篓:一小捆坚韧的麻绳,一柄刃口短促却异常锋锐的小药锄,还有几个厚实的布袋。他的动作一丝不苟,带着一种即将远行的郑重。
萧无涯在一旁静静地看着。这几日天气愈发寒冷,道长那只枯黑的右臂即使在白日里,也时常会不自觉地微微蜷缩,颜色似乎也比往日更深沉了些。他虽不通医理,却也能隐隐感觉到,道长旧伤承受的压力正随着寒冬的临近而加剧。
“道长,”萧无涯忍不住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担忧,“今日要去何处采药?”
清虚系好竹篓的带子,抬头望了望北面那座更为高耸、云雾缭绕的山峰,声音平淡:“去山北阴谷。那里的暖阳草,经了深秋寒露,药性最足。”
暖阳草。萧无涯记得那片被他珍藏起来的、散发着安宁暖香的干枯叶子。原来那是长在如此遥远险峻之地。
看着清虚单薄的衣衫和那只垂在身侧、愈发显得僵硬的枯臂,一个念头猛地冒了出来。他上前一步,仰起头,眼神里带着恳切与一丝急切:“道长,我……我能跟你一起去吗?我可以帮你背篓子,帮你找药!”
山北阴谷,听起来就绝非善地。他无法想象道长独自一人,如何用那枯黑的手臂攀爬险峻,应对可能的危险。他虽力弱,但多一个人,总多一分照应。
清虚闻言,动作顿住,低下头看他。那深邃的目光如同能穿透人心,清晰地看到了孩子眼底的担忧,以及那担忧之下更深的不安——那是对再次失去眼前这唯一依靠的恐惧。
道人沉默了片刻,并未立刻拒绝,也未答应。他缓缓将竹篓背在肩上,那只完好的左手调整了一下背带的位置。
“山北路险,林深多瘴,非孩童可去之处。”他的声音听不出情绪,陈述着一个事实。
萧无涯眼底的光黯淡下去,小手无意识地攥紧了衣角。
然而,清虚的话并未说完。他话锋微微一转,目光落在萧无涯那依旧略显单薄、却比初来时多了几分韧劲的小身板上。
“你若真想日后能随我行远路,而非成为负累,”他语气平缓,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分量,“便需先证明你有跋涉之能,有应对变故之基。”
他略一沉吟,提出了一个清晰而具体的目标:“《养气诀》吐纳,乃是一切根基。气息悠长,方能体力充沛,心神稳固。待你何时能不受外物所扰,独自吐纳,稳守心神,持续整整一个时辰,我便带你去。”
一个时辰!
萧无涯的眼睛猛地睁大了。平日里练习吐纳,清虚虽要求严格,但最多也不过一炷香的时间,他便已觉得气息难继,心神涣散。一个时辰,漫长得如同永恒。
这条件近乎苛刻。
但他从清虚平静的目光中,看不到丝毫玩笑或敷衍的意味。这是一个真正的约定,一个需要他付出极大努力才能跨越的门槛。
挑战的艰难与内心的渴望激烈交战。他想起了道长寒夜里悄无声息为他掖好的被角,想起了那碗用发黑清心草熬制的、苦得钻心却压制了他体内煞气的汤药,想起了那只枯黑手臂笨拙却执拗地为他抵御风寒的模样。
担忧与想要分担的念头最终压倒了畏难情绪。他用力吸了一口气,挺直了尚且瘦弱的脊背,眼神变得无比坚定,郑重地点头:“好!道长,我一定能做到!到时候,您一定要带我去!”
清虚看着他眼中燃起的、近乎执拗的光芒,几不可察地微微颔首,不再多言,转身踏着晨露,身影很快消失在山路尽头。
从这一天起,萧无涯的生活重心似乎发生了微妙的变化。识字、练剑依旧每日不辍,但所有零碎的时间,几乎都被他用来练习那看似枯燥无比的吐纳。
清晨,天还未亮透,他便已坐在冰冷的石头上,对着微熹的晨光,努力调整呼吸,试图让那丝微弱的气感流转得更久一些。午间,短暂的休息时分,别人或许会打个盹,他依旧闭目凝神,反复默诵口诀,对抗着身体的疲惫和精神的涣散。夜晚,寒风呼啸,他裹紧厚袍,在油灯如豆的光晕下,坚持着那似乎永无止境的一呼一吸。
过程远比想象中艰难。气息紊乱、杂念丛生、腰酸背痛、昏昏欲睡……无数次,他感觉自己已经到了极限,胸口滞闷,太阳穴突突直跳,只想放弃。但每当这时,眼前便会浮现出清虚背着竹篓走向北山的孤独背影,浮现出那只枯黑僵硬的手臂。
以及那个沉甸甸的约定。
“等你能独自吐纳一个时辰,就带你去。”
这句话成了支撑他的全部信念。他咬紧牙关,一次次将几乎溃散的心神重新拉回,一次次挑战着时间的极限。
从一炷香,到两炷香,再到半个时辰……每一次细微的进步,都伴随着巨大的艰辛。有时练得狠了,甚至会引动心口封印微微震荡,带来不适,他便默默念诵“心若冰清,天塌不惊”,强行压下躁动,继续练习。
清虚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并未出言鼓励,也未曾出手干预,只是在每日那碗苦药里,似乎又多添了一味安神固元的药材,并在夜深人静时,在他窗外驻足的时间,稍稍延长了片刻。
道观依旧清冷,日子依旧艰苦。但在那无声的约定之下,一种更加坚韧的力量,正在孩子瘦小的身体里,伴随着每一次深长的呼吸,悄然生根,默默滋长。
他知道山高路远,前路艰险。
但他已下定决心,要一步一步,走到能与之并肩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