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草谷的初夏总带着股泼辣的热。日头把药圃的泥土晒得发烫,紫菀的叶片却愈发油亮,边缘的锯齿在阳光下闪着光,像镀了层金。林辰站在暖房门口,看着孟书砚教巴特尔炒药,铁锅在灶上“滋滋”响,薄荷的清香混着烟火气漫出来,呛得少年们直打喷嚏,却没人肯挪开半步。
“火候到了就翻,”孟书砚用长柄铲翻动着锅里的薄荷,叶片渐渐蜷缩,变成深绿色,“你苏先生当年说,炒药就像熬日子,急了生,慢了焦,得守着锅看。”
巴特尔握着铲子的手有些抖,额头上的汗滴进锅里,溅起细小的油星。其其格站在旁边,手里拿着娘留下的《炮制要诀》,轻声念:“薄荷炒至微黄,去其寒性,留其辛香……”少年的动作果然稳了些,铲子翻动的频率刚刚好。
周鹤叔坐在竹椅上,看着案上摊开的药料:当归切得薄片如纸,黄芪刨成细条似丝,甘草碾成粉末泛着白。“今天教你们做‘三鲜汤’的药引,”老人拿起片当归,“这味药得用酒润过再切,才出味;黄芪要去根须,不然发苦。”
小石头蹲在地上,把甘草末装进纸袋,嘴里念叨着“一两包,一两包”,忽然抬头问:“林先生,苏先生也这么一包一包分药吗?”
“分,”林辰笑着说,“她还会在纸袋上画小图,给不识字的人看——画个咳嗽的人,就知道是治嗓子的;画个怕冷的人,就知道是驱寒的。”他拿起张纸,画了朵紫菀花,“你们看,这样是不是比写字明白?”
其其格眼睛一亮,立刻找了张纸,画了片薄荷叶,旁边画个扇风的小人:“这样……就知道是解暑的。”巴特尔也跟着画,他画的薄荷叶歪歪扭扭,却把锯齿画得格外认真,像小刀子似的。
雷大叔从灶房端来盆绿豆汤,里面加了乌梅和冰糖,酸甘的滋味压过了炒药的燥。“沈三从玉泉河捎来的新乌梅,”他把汤碗递给少年们,“张奶奶说,夏天喝这个最解腻,还让问问,紫菀的花啥时候能收,分号的药柜等着补呢。”
“再有半月就差不多了,”林辰舀了勺汤,“到时候让巴特尔和其其格跟着去收花,学学怎么晾晒,怎么分级。”
其其格捧着汤碗,忽然说:“我想……把紫菀花做成香囊,带回西域。”她指着暖房墙上的药囊,“像那个一样,挂在牧民的帐篷里,又香又能治病。”
“好主意,”周鹤叔点头,“你苏先生当年就做过,用紫菀花混着艾叶,说能防蚊虫。”他起身从药柜里取出包陈艾,“这是去年收的,你们先练练手,等新花下来了再做正经的。”
午后,日头更烈了,药圃的田埂上晒着刚收的薄荷,绿得发亮。林辰带着少年们学“揉药”——把晒干的薄荷放在竹匾里,用手掌轻轻揉搓,让叶片与茎秆分离。“力道要匀,”他示范着,“太用力会碎,太轻了分不开,就像做事,得有耐心。”
巴特尔揉得最认真,竹匾里的薄荷叶渐渐堆成小山,他忽然停下,指着远处的谷口:“那是……阿古拉派来的人?”众人望去,只见两个穿羊皮袄的牧民牵着马站在谷口,正朝暖房挥手。
其其格手里的竹匾“哐当”掉在地上,拔腿就往谷口跑,辫梢的红绳像团火苗。巴特尔也跟了过去,脚步又快又急,炒药时的沉稳全没了。
林辰和周鹤叔相视而笑,跟着慢慢走过去。只见牧民正给少年们递包裹,里面是阿古拉捎的信,还有些西域的葡萄干和奶酪。“阿古拉说……让娃娃们好好学,”牧民操着生硬的汉语,“说百草谷的药……比雪山的雪莲还灵。”
其其格展开信,上面画着西域的药田,紫菀的幼苗已经冒出绿芽,旁边写着“按林先生说的,留三寸间距”。巴特尔的信上画着匹小马,旁边写着“给你留的,回来骑”。
少年们的眼睛都亮了,把葡萄干分给小石头和药童们,嘴里说着“西域的甜”。其其格忽然想起什么,跑回暖房,把做好的薄荷标本和画的小图都塞进牧民手里:“给阿古拉……看我们学的。”
牧民接过标本,小心翼翼地放进怀里,说:“阿古拉还说,等紫菀花开了,就来百草谷,跟林先生学炒药。”
傍晚的风带着凉意,药圃的薄荷香更浓了。林辰看着少年们给牧民讲暖房的标本、炒药的火候、分药的纸袋,忽然觉得,所谓传承,不过是这样:有人把种子带出去,有人把新苗的消息传回来,像条看不见的线,一头系着百草谷,一头系着西域,系着江南,系着所有需要药香的地方。
周鹤叔蹲在地上,给牧民讲紫菀花的晾晒法子,老人的声音混着少年们的笑,像首温和的歌。灶房里飘出烤饼的香,雷大叔在做西域的馕,说“让老乡尝尝谷里的面”。
入夜,暖房的灯亮着,其其格在给阿古拉回信,画了暖房的炒药锅和竹匾里的薄荷,旁边写着“我们会做三鲜汤的药引了”。巴特尔在旁边画了匹奔跑的马,上面坐着两个人,一个是他,一个是其其格,后面跟着匹小马,像在追赶什么。
林辰翻开《百草续录》,在新的一页写下:
“薰风催药香,亦催归心。西域的信来,带着苗的消息;谷里的标本去,载着学的成果。此往彼来,便是传承的模样——不远,不隔,像紫菀的根,在土里悄悄连成片。”
窗外的紫菀苗在晚风里轻轻摇,仿佛在应和。远处的谷口,牧民的马蹄声渐渐远去,却把少年们的笑声和药香,都带回了西域。百草谷的夏天,就这么在热辣的日头里,在往来的信里,在少年们的盼里,变得格外绵长,像炒药时那股慢慢散开的香,能飘很远,很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