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草谷的清明总裹着层薄雾。细雨刚过,药圃的泥土泛着油亮的黑,金缘紫菀的幼苗顶着水珠,像撒了把碎银。林辰踩着湿软的田埂往谷口走,手里提着个竹篮,里面是新采的艾草和青团——按谷里的规矩,清明要往娘的坟前摆些时新吃食,说“让她也尝尝春天的味”。
“林先生,等等我!”小石头举着束野菊追上来,花瓣上还沾着雨丝,“周校长说,苏先生最喜欢这花,朴素,却开得精神。”
娘的坟就在老槐树下,墓碑上没刻名字,只凿了株紫菀花,是雷大叔当年亲手雕的。这些年风吹雨打,花瓣的纹路越发清晰,像活的一样。林辰把青团摆好,小石头将野菊插在坟前的陶罐里,细雨落在花瓣上,簌簌作响,像谁在轻轻说话。
“娘,今年的金缘紫菀长得好,”林辰蹲下身,指尖抚过墓碑上的花瓣,“书砚在西域收了徒弟,春杏的苏婉堂也添了新伙计,小石头他们认药认得快,将来定能接好这担子。”
小石头趴在坟前,小声说:“苏先生,我学会炮制雪莲了,林先生说我做得比去年好。等秋天,我给您送些晒干的,泡茶喝。”
周鹤叔拄着拐杖来的时候,手里提着个布包,里面是本新装订的《百草续录》。“这是今年新添的方子,”老人把布包放在坟前,“有西域的冰绒花治烫伤,有江南的过江龙去湿热,都是孩子们从各地学来的,算给你添个新念想。”
细雨渐渐停了,阳光从云缝里漏下来,照在墓碑上的紫菀花上,泛着温润的光。林辰忽然觉得,娘从未离开,她就藏在这药圃的泥土里,藏在孩子们认药的声音里,藏在每株破土的新苗里,以另一种方式,守着这谷,守着这些人。
往回走时,谷口的药幡正被风掀起,青布上绣的“百草堂”三个字在阳光下格外醒目。幡角缠着的回春藤抽出了新绿,像只手,轻轻招引着远方的人。
“那不是陈郎中吗?”小石头指着山道,只见陈郎中被两个药童扶着,慢慢往谷里走,春杏跟在后面,手里提着个木箱,“他们怎么来了?”
林辰迎上去,才知陈郎中近来总咳,春杏不放心,硬拉着他来谷里调理。“老了,不中用了,”陈郎中笑着摆手,咳得腰都弯了,“还是你娘当年说得对,医者难自医,得靠身边人多照拂。”
暖房里,林辰给陈郎中搭脉,孟书砚正往炉上炖药,用的是新收的川贝和杏仁,还加了勺紫菀花蜜。“这方子是苏先生留下的,”孟书砚说,“治久咳最灵,当年周校长咳了半载,就是靠它好的。”
陈郎中喝着药,望着墙上的《百草图谱》,忽然叹道:“婉妹啊婉妹,你看这满墙的药草,南的北的,东的西的,都聚在你这谷里了,你要是能亲眼瞧瞧,该多高兴。”
正说着,雷大叔扛着捆新柴进来,沈三跟在后面,手里捧着个瓦罐:“这是玉泉河新酿的米酒,给陈先生补补身子。张奶奶说,当年苏先生总夸这酒‘柔,不伤胃’。”
暖房里顿时热闹起来。春杏给陈郎中捶背,小石头缠着问江南的药草,孟书砚翻出西域的雪莲标本给众人看,周鹤叔则和林辰说起编《全国药草全志》的事,说太医院催了好几回,得赶在秋收前定稿。
“得把苏先生的批注都加进去,”林辰说,“她当年在医案旁画的小笑脸,写的‘此方需加蜜’,都是要紧东西,不能漏了。”
周鹤叔点头:“还得让孩子们把各地的故事写上,比如阿古拉说的雪莲长在冰崖,春杏讲的女徒弟用紫苏救产妇,这些都比方子本身更金贵。”
陈郎中喝着米酒,听着这些话,忽然红了眼眶:“我这病啊,来谷里看看就好了一半。你们这群孩子,把婉妹的心思揣得透透的——她当年走南闯北,不就是想让这药香里多些人情味儿吗?”
傍晚,夕阳把谷里的药圃染成了金红色。陈郎中的咳嗽轻了些,正坐在廊下,看春杏教小石头辨认刚采的蒲公英。孟书砚在整理药柜,沈三和雷大叔在灶房炖鸡汤,药香混着肉香,漫了满谷。
林辰站在暖房门口,望着这一幕,忽然想起清明扫墓时的感觉——所谓归处,从不是冰冷的墓碑,是有人记得你的好,有人接着走你未走完的路,有人在你曾守护的地方,把日子过得热气腾腾。
他转身往案前走,想把今日的事记在《百草续录》里。刚提笔,就见小石头跑进来,举着片金缘紫菀的新叶:“林先生,你看,这叶上的纹路,多像苏先生画的笑脸。”
林辰低头看去,叶脉果然弯弯绕绕,凑成个浅浅的笑。他忽然笑了,在本子上写下:
“清明雨,润新苗,故人归,药香绕。知苏婉先生之愿,不在碑石,而在人心;不在孤芳,而在众香。此乃传承之真意,亦吾辈之幸。”
窗外的药幡又被风掀起,青布上的字猎猎作响,像在应和。远处的老槐树下,娘的坟前,野菊在晚风中轻轻摇晃,花瓣上的水珠滚落,砸在泥土里,洇出一小片湿痕,像谁在点头,又像谁在微笑。
百草谷的春天,就在这药香和思念里,慢慢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