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熔金,给山坳里简陋的厂区镀上了一层温暖的橘红。
主车间里金属的碰撞、砂轮的嘶鸣、还有那浓得化不开的机油味,仿佛一层看不见的油膜,紧紧裹在何雨柱身上,挥之不去。
下午那场酣畅淋漓的“现场教学”余韵未消,他深入浅出,将复杂的机床温控原理拆解得如同孩童拼图,把刀具刃磨那毫厘之间的生死线讲得惊心动魄,更把材料内应力这无形魔鬼的狰狞面目撕开给所有人看。
那些原本愁眉苦脸、被难题压弯了脊梁的老师傅和技术员们,眼神从浑浊的怀疑一点点点亮,最终爆发出近乎狂热的崇拜。
王铁柱更是像个饥渴的学徒,笔记记得飞快,粗糙的手指搓着,恨不得下一秒就把何雨柱脑子里的金矿全掏出来据为己有。
晚饭在食堂又是一番盛情难却。
王铁柱几乎把食堂压箱底的家当都亮了出来,一盆炖得金黄浓郁、飘着油花的老母鸡汤香气扑鼻,几样就地取材的山野小炒——清炒带着露水气的嫩蕨菜,油亮喷香的腊肉炒鲜笋,还有一碟子红油拌的折耳根,风味独特,吃得何雨柱胃里舒坦熨帖。
然而,心头那股被金属与机油禁锢的憋闷感,却在酒足饭饱后越发强烈地升腾起来,像只不安分的小兽,抓挠着他,渴望着更广阔的天地。
“师父,我出去遛个弯,消消食。”何雨柱放下擦得锃亮的搪瓷碗,对还在红光满面、跟王铁柱热络聊着明日技术攻关细节的陈耀说道。
“去吧去吧!”陈耀头也没抬,只随意地挥了挥手,脸上是藏不住的笑意与自豪,“别走远了,这山里头天黑得快,路也不熟!”
今天徒弟在众目睽睽之下露的那一手“神技”,彻底坐实了“钳工之神”的名头,他这个当师父的,腰杆挺得比那高耸的龙门刨床还直。
何雨柱应了一声,迈步走出了那扇标志着“生产重地”的厂区铁门。
一股截然不同的、带着蓬勃生命力的气息瞬间将他包裹、冲刷!
那是新翻泥土湿润的腥气,是青草汁液被阳光晒暖后的清新,是远处隐约飘来的、带着发酵甜香的淡淡牛粪味……
这股混合着大地脉动的气息,如同最纯净的山泉,瞬间涤荡了他被机油浸染的肺腑,连带着紧绷的神经也松弛下来。
眼前豁然开朗,仿佛推开了一扇通往另一个世界的门。
厂门外,竟是一片被连绵起伏的黛色群山温柔环抱的小小平原!
时值三月底,山城的春天正卯足了劲儿绽放。
大片大片望不到边际的田地铺展开去,像一块巨大的、被打翻了的绿色调色盘。
靠近厂区边缘的,是连成片的、绿得能滴出水来的秧田。
秧苗刚插下去不久,纤细柔嫩,在夕阳金色的余晖下,如同初生的婴儿,舒展着稚嫩的叶片,每一片都反射着生命的光泽,生机勃勃得让人心颤。
稍远些,则完全是另一番震撼的景象——那是大片大片、纯粹得没有一丝杂质的金黄!
油菜花开了!开得如此肆意,如此张扬,如同金色的海浪,在带着暖意的微风中起伏跌宕,翻滚着,一直涌向遥远的天际线。
那浓烈得化不开的甜蜜芬芳霸道地充斥在空气中,几乎要将半边天空都染成辉煌的金色!
田埂边,不甘寂寞的蚕豆苗也蹿得老高,开出一串串玲珑的淡紫色小花,像点缀在金色锦缎上的精致纽扣。
远山如墨,在天边勾勒出温柔的曲线,近处蜿蜒的小溪反射着粼粼波光,如同流淌的碎银。
几缕淡淡的、带着柴火气息的炊烟,从远处农舍的茅草屋顶袅袅升起,不急不缓地融入渐渐浓郁的暮霭之中。
归巢的鸟儿成群结队,在金色的花海上空盘旋飞舞,发出清脆悦耳的鸣叫,为这幅静谧的画卷增添了灵动的音符。
好一派远离尘嚣、静谧安详却又生机勃发到极致的田园风光!
何雨柱不由自主地深深吸了一口气,让那混合着泥土、青草、花香的气息充盈整个胸腔。
一天来耳朵里充斥的机器轰鸣、鼻尖萦绕的机油味道、还有精神上时刻紧绷的弦,仿佛都被这田野里温柔而浩荡的清风,一点点抚平、熨帖。
他脚步轻快,几乎是带着一种雀跃的心情,沿着田埂信步走去。
方向?不重要。
目的?就是融入这片天地。这藏在深山沟壑里的“世外桃源”,竟有如此令人心醉神迷的景致,让他这个见惯了钢铁丛林的四九城工人,也感到了久违的、纯粹的放松与宁静。
走着走着,前方靠近溪流的一块秧田里,一个躬身忙碌的身影,如同磁石般吸引了他的目光。
那是个年轻人,穿着洗得发白、袖口和裤腿都沾着星星点点泥浆的蓝色学生装。
裤腿高高挽过膝盖,露出一截同样沾着泥点的小腿。
他赤着脚,稳稳地踩在浑浊的泥水里,身形清瘦却透着一种专注的力量。他弯着腰,几乎将整个上半身都探入秧苗丛中,正极其仔细地、近乎虔诚地观察着田里几株明显矮小、穗子稀疏甚至没有抽穗的秧苗。
夕阳金色的光芒斜斜地打在他清秀的侧脸上,勾勒出挺直的鼻梁和专注的眉眼。
皮肤是那种少见阳光的白皙,手指虽然沾着泥水,却修长干净,一看就不是常年与土地打交道的庄稼汉,更像是沉浸在书卷世界里的学子。
何雨柱不由得停下了脚步,隔着几垄秧田的距离,静静地打量着。
这青年身上有种独特的气质,一种近乎与世隔绝的安静,一种心无旁骛的专注。仿佛周围这金色的花海、归巢的鸟鸣、甚至整个世界,都被他隔绝在外。
他的世界里,此刻只有脚下这片泥水,和那几株看似孱弱、却被他视若珍宝的异类秧苗。这份纯粹到极致的投入,让何雨柱感到一丝好奇,也有一丝莫名的触动。
也许是何雨柱的目光停留了太久,也许是他身上那份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工人气质过于明显。
那专注的青年似乎感觉到了什么,缓缓地直起了腰,抬起头,循着感觉望了过来。
四目,在空中交汇。
青年清澈的眼眸中,瞬间掠过一丝清晰的讶异。眼前这个少年(在他眼中,何雨柱那经过灵泉滋养、俊朗非凡的容貌和沉稳的气度,模糊了年龄感,更像是个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的存在),身姿挺拔如松,穿着一身洗得干净、却难掩工人身份的工装。
面容之俊朗,剑眉斜飞入鬓,星目深邃有神,鼻梁高挺如刻,皮肤在夕阳的金辉下泛着健康温润的光泽,竟比他这个大学生还要显得白皙细腻几分!
更让他心头一跳的,是对方身上那股子沉静从容的气度,如山岳般稳重,如深潭般内敛,完全不像这偏僻山沟里能蕴养出来的人物。
工人?这么小的年纪(看起来),细皮嫩肉、气质卓然,怎么看都不像啊?
何雨柱同样在不动声色地观察对方。
这青年眉目清朗,眼神干净得像山涧的溪水,不染尘埃,里面闪烁的是对未知纯粹的好奇和对知识本能的探索欲,没有丝毫世俗的杂质。
这种眼神,他在木华大学的教授眼中见过,在专注研究的金晓东脸上见过,但在这泥水田间,却显得尤为珍贵。
“同志,你好!”青年率先开口,打破了这份短暂的静默。
他的声音清朗温润,带着明显的南方口音,像山泉流过卵石。
他直起身,在旁边的水沟里草草洗了洗沾满泥水的手,甩了甩水珠,脸上绽开一个友善而略带腼腆的笑容,牙齿洁白整齐,“看你不是本地人?是前面山城三机床厂的工人师傅吗?”
他的目光落在何雨柱的工装上,带着善意的探寻。
何雨柱也笑了笑,迈开步子,几步走到青年所在的田埂边沿站定,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你好。我是从四九城来的,红星轧钢厂的工人,叫何雨柱。跟着师父一起,来支援第三机床厂的生产建设。” 他语气平和,带着一种自然的亲和力,“刚在厂里吃完晚饭,看天色还好,就出来随便走走,透透气。”
何雨柱的目光随即落在青年那双沾着新鲜泥浆、裤腿高高卷起的腿上,以及他手中那个被泥点沾染了边角的硬皮笔记本上,带着真诚的好奇问道:“同志,你这……是在做什么研究吗?”
“红星轧钢厂?!”青年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如同两颗被点亮的星辰,里面流露出一种毫不掩饰的、发自内心的羡慕,“首都来的大厂啊!了不起!真了不起!” 他连声赞叹,语气真诚,“这么年轻就能在这样的大厂里工作,为国家建设添砖加瓦,真让人佩服!”
青年挺直了腰板,脸上带着一种属于知识分子的自豪和对自己事业的认真,自我介绍道:“我是西南农学院农学系大三的学生,在这里实习,跟着老师做水稻育种方面的试验研究。我叫——”
一个名字,三个字,如同三道裹挟着万钧雷霆的闪电,毫无征兆、狠狠劈开了何雨柱看似平静的心湖!
轰!!!
何雨柱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仿佛被无形的冰霜冻结!
**他的瞳孔在刹那间收缩到极致,如同针尖!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巨手狠狠攥住,随即又以失控的、近乎爆炸般的速度疯狂擂动!咚咚咚!
每一次搏动都沉重地撞击着胸腔,震得他耳膜嗡嗡作响!
一股强大到难以形容的电流,带着毁天灭地的信息洪流,从脚底板沿着脊椎直冲天灵盖!
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在这一刻被点燃、沸腾,又瞬间冷却,冲击得他眼前阵阵发黑,甚至产生了一种短暂的、天旋地转的失重感!
原来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