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声闷雷并非虚张声势,而是苍天擂响的战鼓。
紧接着,倾盆大雨如千万条银鞭,狠狠抽打在归墟每一寸焦渴的土地上。
归墟问台中央,那面由无数孩童心血凝结而成的“烬光墨”考题墙,瞬间成了重灾之地。
特制的墨迹本该坚固不化,此刻却在狂暴的雨水冲刷下,如惊弓之鸟般四散奔逃。
原本清晰的字迹迅速晕染、融合,化作一团团狰狞的墨色怪物,张牙舞爪地扑向每一个目瞪口呆的孩童。
“完了!全完了!”一个年幼的男孩眼圈一红,哇地一声哭了出来,“我们白写了!”
他的哭声仿佛一根引线,瞬间点燃了所有人的沮丧。
绝望的情绪如同雨水般冰冷,迅速在人群中蔓延。
然而,就在这片哀嚎之中,阿芽却做出了一个匪夷所思的举动。
她蹲下身,几乎将脸贴在那片狼藉的墙面上,双眼放光地审视着那些扭曲的墨痕。
雨水顺着她的发梢滴落,她却浑然不觉。
“你们快看!”她忽然抬起手,指着一处被雨水冲刷出的狭长裂纹,声音里带着一种发现新大陆般的兴奋,“这儿,这像不像一条奔流不息的大河?”
众人一愣,顺着她的手指看去,那道墨痕确实蜿蜒曲折,颇有几分江河奔涌的气势。
不等他们反应过来,阿芽的手指又滑向另一团浓重的墨渍:“还有这里!像不像一座巍峨的山脉?”
孩童们停止了哭泣,一个个凑了过来。
在阿芽的引导下,他们仿佛被打开了某个全新的开关。
一个孩子指着一团模糊的墨点叫道:“那是星辰!”另一个孩子反驳:“不对,那是溃散的村落!”
争论声中,阿芽眼中闪烁着前所未有的光芒。
她高声喊道:“取彩粉来!”
很快,五颜六色的矿物彩粉被送了过来。
阿芽抓起一把赤红的粉末,沿着她口中的“大河”轮廓,大胆地勾勒出一条鲜明的边界。
其余孩童见状,恍然大悟,纷纷效仿。
他们用蓝粉描绘湖泊,用褐粉勾勒山峦,用银粉点缀星辰……
不过半个时辰,那面原本象征着失败与毁灭的墨墙,竟在众人的“误读”与创造下,变成了一幅从未有人设想过的、瑰丽而又诡异的“灾变地形图”。
那些被毁掉的考题,以一种全新的、更宏大的方式获得了新生。
孩子们兴奋地将所有被曲解的字迹,都转化为独特的意象符号,并自发地将其编撰成册,取名为《误读百问录》。
书册的扉页上,赫然写着一个由这次意外催生出的终极问题:“如果答案先来了,问题还重要吗?”
与此同时,归墟的另一角,铁头正领着一群少年翻修那座老旧的传声棚。
一声沉闷的断裂声响起,一根作为主梁的巨木从中断裂,断口处木屑纷飞,尽是白蚁蛀空的痕迹。
“换一根吧,头儿。”一个少年擦着汗说,“这根已经废了。”
众人纷纷附和,准备去林中寻找新的木料。
“站住。”铁头那洪钟般的声音响起,他拦住了所有人,目光却死死盯着那狰狞的断口,“断了的,才是活过的。”
少年们面面相觑,不解其意。
铁头没有解释,他蹲下身,从怀中摸出几枚用剩的香火雷残壳,又命人取来坚韧的藤条。
他亲自上手,将那些金属残壳与藤条混合编织,在断裂处缠绕加固,形成了一个仿佛伤疤上缝合线的“伤箍”。
这“伤箍”非但没有遮掩断口,反而以一种粗犷的美感,将其凸显得更为醒目。
做完这一切,他又从怀里掏出一面不知从哪儿捡来的碎裂镜片,小心翼翼地嵌入断面的核心。
次日正午,阳光穿过棚顶的缝隙,精准地照在那面碎镜上。
一道刺眼的光斑被反射到地面,不偏不倚,正好落在了昨日争论最激烈、嗓门最大的那个少年的座位上。
棚内先是一静,随即爆发出哄堂大笑。
那少年挠着头,脸红到了耳根,却也跟着笑了起来。
铁头蹲在一旁,用一块粗石慢悠悠地磨着凿子,头也不抬地说道:“以前我们修东西,是为了藏疤,遮丑。现在嘛——得让疤自己说话。”
消息如风一般,传到了南岭的苏青竹耳中。
她听说,当地一个村子将一口在冶炼事故中炸裂的律炉残鼎,废物利用,倒扣在井口当成了井盖。
诡异的是,每逢雨夜,鼎身那些蛛网般的裂纹中,便会渗出微量的碱性水珠,一滴一滴,宛如哭泣。
村民们敬畏地称之为“泪泉”。
苏青竹立刻动身,亲赴勘察。
她没有携带任何修复工具,只带了纸笔和测量仪器。
在冰冷的雨夜里,她抚摸着鼎身上每一道裂纹,发现其走向竟与当地常年的风向、以及酸雨侵蚀的频率惊人地吻合。
村民们以为她会想办法堵上裂缝,让她这口“不祥”的井停止“哭泣”。
苏青竹却摇了摇头。
她非但没有进行任何修补,反而组织起所有村民,每日轮流记录“泪泉”滴落的速度与数量。
三个月后,一张由无数数据点汇集而成的“环境脉搏图”诞生了。
它精准地预告了每一次酸雨的到来,甚至反映出上游工业区排放的周期。
苏青竹在那本厚厚的笔记中,写下了自己的感悟:“神造的器不会坏,人造的器才会哭——而哭声,比颂歌更真。”
更北处,一座塌陷的旧桥遗址旁,林玄的身影隐于巨大的岩石之后。
他静静地看着几名胆大的少年,正利用桥梁断裂的木料,搭建起一条简易的索道,用以运送对岸的物资。
突然,其中一根充当主索的断梁发出一声令人牙酸的“咔嚓”声,一道新的裂纹迅速蔓延开来,吊在上面的少年险些坠入深谷。
众人惊魂未定,手忙脚乱地将同伴救下,对着那根“背叛”了他们的木料,又怕又怒,打算将其弃之不用。
岩后的林玄眉头微蹙,指尖下意识地开始微动。
一股无形的波动在他指尖凝聚,那是属于科技界神话“林默”的权能——足以在瞬间完成应力分析,精准预判所有断裂点的恐怖计算力。
然而,就在他抬手的一刹那,他又猛然顿住。
他缓缓放下手,目光中闪过一丝自嘲。
他从袖中取出一枚早已磨钝了刃口的旧凿子,身形一闪,鬼魅般出现在那根断梁的背阴处。
他没有修复,也没有加固,只是用那钝凿,在木料上轻轻划了几道不起眼的斜痕,完美地模拟出自然风蚀的痕迹,随后便悄然退走,仿佛从未出现过。
第二天,一个心思缜密的少年在检查断梁时,意外发现了那几道“异常”的划痕。
他惊奇地发现,新的裂纹竟然沿着其中一道划痕的方向在延伸!
他顺着这个思路推演下去,猛然间失声惊呼:“它不是乱裂的!它在用自己的方式,告诉我们哪里最脆弱!”
众人闻言,如遭雷击。
他们不再视裂纹为敌人,而是将其看作一种“语言”。
他们根据裂纹的走向,重新设计了加固方案,索道建成后,竟比原来那座完好无损的桥梁还要坚固稳定。
而在这一切发生的根源,地底深处,赤罗的残魂清晰地感知到,那颗被他守护的“原初之种”再度微颤。
这一次,从那永恒的裂隙中渗出的,不再是纯粹的能量,而是一缕极其微弱、却又无比复杂的声波。
那不是任何已知的语言,也不是旋律,而是一种复合的杂音——其中有陶器在窑中烧裂的悲鸣,有木梁不堪重负的呻吟,有岩石被风雨侵蚀的叹息……那是无数“失败”瞬间的声音集合。
赤罗并未试图解读,更未回应。
他只是静静地接收了这组破碎的声响,然后,像一个播种者,将这组声响轻轻地、均匀地推送至地表那九百二十七株母株的庞大根系网络之中。
当夜,归墟田埂上所有的林玄草叶片,在无风的环境下,竟齐齐开始细微地颤动。
叶片边缘相互摩擦,发出沙沙的低语,汇聚成一片浩瀚的声海。
那声音,仿佛有千万人正在同时轻声讲述着自己一生中遭遇的每一次失败、每一次挫折、每一次遗憾。
群山深处,林玄席地而坐。
他闭着眼,静静地听着从四面八方传来的、那片由失败组成的交响乐,嘴角却缓缓勾起一抹释然的微笑。
而是,允许所有人,带着各自的裂痕,一同前行。
那沙沙的低语声持续了整夜,直到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才渐渐平息。
整个归墟,仿佛经历了一场灵魂深处的洗礼,变得前所未有的宁静。
归墟春夜,学堂无人,清冷的月光透过窗棂,静静洒在那本新编撰的、名为《误读百问录》的书册上。
书页无风自动,仿佛在回应着某种无声的召唤。
翌日清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