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默闭着眼,却比任何时候都清醒。他能感觉到苏婉轻手轻脚地收拾东西,能听到门外警察低沉的交谈,能嗅到空气中残留的、属于小满的泪水和恐惧的气息,以及更远处,那个蜷缩着的画家陈屿身上散发出的、近乎死亡的虚无感。这些纷杂的信息,如同冰冷的蛛丝,缠绕着他刚刚复苏的感官,提醒着他所处的境地。
他尝试集中精神,内视自身。那场几乎夺走他性命的剧毒,确实消失了,仿佛从未存在过。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古怪的感觉——他的身体内部,像是一片被烈火焚烧后又遭暴雨冲刷过的旷野,异常干净,却也异常空旷。生命力在平稳地流淌,却带着一种非人的、缺乏温度的秩序感。这感觉让他陌生,甚至有一丝……悚然。
就在这时,一阵微弱却尖锐的啜泣声,像一根针,刺破了病房的寂静。是从隔壁床传来的。
是陈屿。
那哭声不是宣泄,而是一种从骨髓里渗出来的、无法抑制的悲鸣,绝望得让人心头发凉。伴随着哭声,是他身体无法控制的、细微的痉挛,床架随之发出轻微的吱呀声。
苏婉立刻起身想去查看,林默却无声地抬起手,做了一个极其轻微的“停止”手势。他的眼睛依旧闭着,眉头却微微蹙起,似乎在专注地聆听和感受着什么。
苏婉停住脚步,不解地看向林默。
林默的呼吸节奏,在不知不觉中,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不再是单纯的平稳,而是带上了一种极难察觉的、仿佛能与外界某种紊乱频率产生共鸣的细微调整。他放在身侧的手,指尖无意识地轻轻敲击着床单,节奏竟隐隐与陈屿抽搐的间歇重合。
一种无形的、难以言喻的波动,以林默为中心,极其微弱地扩散开来。它不像能量场,更像是一种深层的、生命韵律的悄然同步。
奇迹般地,陈屿那令人揪心的啜泣声,渐渐低了下去。他身体的痉挛幅度也明显减弱,虽然依旧蜷缩着,但那种濒临破碎的绝望感,似乎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抚平了一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精疲力尽后的麻木。
这不是治愈,更像是一种强制性的安抚,一种将剧烈痛苦暂时压制回麻木状态的干预。
林默的额头渗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脸色似乎比刚才更苍白了一分。他停止了指尖无意识的敲击,呼吸也恢复了之前的平稳,但眉宇间笼罩着一层深深的疲惫。
苏婉震惊地看着这一幕,心中骇然。她隐约猜到发生了什么,却无法理解。林默似乎在无意识中,动用了他身上那种“异常”的力量,但这次的对象不是他自己,而是外界!而且,这种干预,显然对他自身也是一种消耗。
就在这时,病房门被轻轻推开。来的不是护士,而是康复中心的主任,身后还跟着一位穿着得体、气质精干的中年女士,手里拿着一个平板电脑。
“苏律师,林先生,”主任脸上带着职业化的、略显紧张的笑容,“这位是市精神卫生中心的杨教授,也是我们院的特聘顾问。听说林先生苏醒,陈屿先生的情况又有反复,杨教授特意过来看看,希望能提供一些专业意见。”
杨教授走上前,目光先是敏锐地扫过安静下来的陈屿,然后落在林默身上。她的眼神温和却极具穿透力,带着一种研究者审视稀有标本般的专注和好奇。
“林先生,恭喜你康复。”杨教授的声音柔和,却直奔主题,“刚才陈屿先生的情绪似乎非常不稳定,但就在我们进门前后,突然平静了下来。这种剧烈的情绪转折,在创伤后应激障碍中很少见。不知道你是否有感觉到什么……特别的变化?”
她的问题看似关心病人,实则刀刀致命,直指林默可能存在的“影响力”。
林默缓缓睁开眼,迎上杨教授的目光。他的眼神平静无波,像两潭深不见底的寒水。
“我刚醒,很累。”他声音沙哑,带着显而易见的疏离和拒绝,“没什么感觉。”
杨教授脸上的笑容不变,眼神却锐利了几分。她没有追问,而是转向苏婉:“苏律师,林先生的身体状况看来还需要静养。不过,他这次奇迹般的康复,以及可能对周边环境产生的……微妙影响,从医学和心理学角度看,都具有极高的研究价值。我们中心希望能对林先生进行一系列更深入的非侵入性评估,这或许对理解类似案例有重大帮助。”
话说得冠冕堂皇,但觊觎之心,昭然若揭。又一个被“奇迹”吸引来的猎手,打着科学的旗号。
苏婉心中警铃大作,正要婉拒,林默却忽然开口,声音依旧虚弱,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冷硬:
“我累了,需要休息。所有检查、评估,一律拒绝。”
他直接闭上了眼睛,用最直接的行动,划清了界限。
杨教授脸上的笑容终于僵了一下,眼底闪过一丝不悦,但很快恢复如常。“当然,尊重患者的意愿是第一位的。”她得体地笑了笑,又看了一眼陈屿,“那我们就不打扰了。陈先生的情况,我们会持续关注。”
说完,她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目光,和主任一起离开了病房。
门一关上,苏婉立刻看向林默,眼中充满担忧。林默依旧闭着眼,但紧抿的嘴唇和微微起伏的胸口,显示他并非表面那么平静。
“她们不会罢休的。”苏婉低声道。
“我知道。”林默的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一丝疲惫的嘲弄,“一个周屿,一个教授……接下来还会有什么?道士?神棍?”他顿了顿,语气变得低沉,“我就像一块……被扔进疯人院的肉。”
他的自嘲,像冰水一样浇在苏婉心上。她看着林默苍白而安静的侧脸,看着他即便虚弱也难掩的、如今却成为灾祸源头的清俊轮廓,一股强烈的保护欲油然而生,但随之而来的是更深的无力感。她保护的,究竟是一个需要帮助的人,还是一个……会吸引更多疯狂的存在?
而此刻,在医院另一端的隔离观察室里,刚刚被注射了镇静剂、昏睡过去的小满,在梦中紧紧地蜷缩着身体,双手无意识地向前抓挠,嘴里发出模糊的呓语:
“我的……别抢……他是我的玩具……坏掉了……修好……关起来……”
她的脸上,交织着极致的依赖和一种近乎狰狞的占有欲。
林默这块“肉”散发出的气息,早已穿透病房,侵蚀着每一个靠近他的人的神智,将正常的关心扭曲成病态的执念,将科学的好奇异化为贪婪的窥探。
玩具的裂痕,不仅在他自己身上,更在每一个注视着他的灵魂深处,悄然蔓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