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又以新的节奏回来了，不是敲打，而是持续的、绵密的冲刷声，仿佛要将整个世界重新浆洗一遍。屋子里，一种战后的、疲惫的平静笼罩着一切。苏婉已经将书架整理完毕，每一本书都像列队的士兵，肃穆而沉默。她本人则坐在窗边的椅子里，没有看书，只是望着窗外被雨水模糊的景色，侧影如同一尊冰冷的浮雕。
林默依旧坐在沙发原处。额头上被用力擦拭过的皮肤还残留着隐约的灼热感，手腕上那一圈无形的枷锁也尚未消散。焦虑像低烧一样在他体内盘旋，让他的指尖微微发麻。之前的冲突像一场风暴，虽然过去，却留下了低压槽，让空气沉重得难以呼吸。
林小雨离开时甩上的门仿佛还带着余震。但这一次，风暴眼似乎转移到了室内，潜伏在寂静之下。
苏婉忽然站起身，动作依旧轻柔，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意图。她走向角落的一个矮柜，打开抽屉，取出一个古朴的木质棋盘和两盒棋子——不是林小雨带来的那种彩色玻璃跳棋，而是沉甸甸的、黑檀木与白玉制成的围棋。棋子落在木制棋盒里，发出温润而坚实的轻响，与雨声形成奇特的和谐。
她将棋盘放在林默面前的茶几上，然后在他对面坐下。她没有问“要不要下棋”，而是直接打开了棋盒，将黑子那盒推到他面前。
“执黑。”她说。这是一个指令，也是一个仪式的开端。
林默的目光落在棋盘纵横交错的格线上。围棋。规则明确，变化无穷，是苏婉秩序世界的完美象征。每一次落子，都需要计算、权衡、绝对的理性。这对他此刻的状态而言，不啻为一种酷刑。他的大脑还是一片废墟，如何能进行这种需要精密思维的游戏？
但他没有选择。拒绝或迟疑都会打破眼下脆弱的平衡，可能引来新的、无法预料的风暴。他僵硬地伸出手，手指颤抖地探入棋盒，捏起一颗冰凉光滑的黑子。棋子的重量让他感到陌生而不安。
苏婉执白，她没有丝毫犹豫，将第一颗白子落在了棋盘右上角的星位。一个标准、开阔的开局。然后，她抬起眼，静静地看着他，等待。
压力具象化了，变成了他指尖那颗沉重的黑子，变成了棋盘上等待他落子的虚空。他该下在哪里？小目？目外？三三？每一个选择都通向无数可能，每一个可能都需要他此刻根本不具备的思考能力。耳边的雨声似乎放大了，变成了喧嚣的噪音，干扰着他本就零散的注意力。他感觉自己的手指快要握不住那颗棋子。
就在这时，门又被推开了。
林小雨斜倚在门框上，她没有立刻进来，只是看着室内的情景，脸上露出一个混合着讥讽和了然的笑容。“哟，升级了？从静态展示到动态思维训练了？”她语气轻佻，一步步走近，湿漉漉的头发贴在她颈侧，像缠绕的海藻。
她没有像之前那样直接干扰，而是绕到林默身后的沙发靠背处，俯下身，双臂交叠垫在下巴上，这个姿势让她的话仿佛直接贴着林默的后脑勺响起。
“围棋啊……真像你呢，苏婉姐。”林小雨的声音压低，带着一种亲密的恶意，只有他们三人能听清，“看起来格局宏大，规矩森严，其实每一步都想把对方困死，吞掉，吃得一干二净。”她的气息拂过林默的耳廓。
苏婉拈着一颗白子的手指停在半空，指尖微微用力。但她没有看林小雨，目光依旧锁定在林默脸上，仿佛林小雨只是背景杂音。“观棋不语。”她的声音比刚才更冷了几分。
“我没语啊，”林小雨无辜地说，然后她的嘴唇几乎贴上了林默的耳朵，用气音说，“别听她的。下哪里都一样。反正最后都是她赢，对吧？何必费脑子想呢？随便放一个地方，然后看她表演怎么把你圈起来，不是更有趣吗？”
她的声音像毒液，渗入他试图凝聚思维的缝隙。随便放一个？不，规则不允许。但思考……思考如此困难。焦虑像藤蔓一样缠绕上来，勒紧他的胸腔。他捏着棋子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泛白，颤抖更加明显。视野开始晃动，棋盘上的线条扭曲起来……
崩溃近在咫尺。
就在意识即将彻底被空白和嗡鸣吞噬的悬崖边缘——
他放在膝盖上的左手，原本无力地摊开着，此刻，食指的指节，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挣扎的意味，向内弯曲了一个极小的幅度。
不是无意识的抽搐。这是一个有目的的、微弱的对抗。对抗那正在将他拉入深渊的失重感。
伴随着这个细微到极点的动作，他右手中那颗即将滑落的、沉重的黑棋子的坠落趋势，被中止了。他的大拇指和食指，重新收拢，握紧了它。
这个过程，比之前任何一次短暂的凝滞都要长。长到足够他感受到棋子冰冷的质感，长到足够他看清棋盘上距离他最近的那个、位于右下方的“三三”位。
然后，几乎是凭着一种隔绝了思考的本能，或者说，是被那短暂重获的、极其微小控制力所引导，他的右手移动了。它越过了中腹，越过了其他可能的选择，带着一种宿命般的直坠感，“啪”一声轻响，将那颗黑子，落在了己方右下角的“三三”位。
一个极其古老、略显保守、但在此刻混乱局面下堪称稳固的应对。
棋子落定。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秒。
林小雨的窃窃私语戛然而止。她脸上的戏谑表情僵住了，似乎没预料到他真的能落下这一子，而且落在一个……有实际意义的位置上。
苏婉的眼中，极快地闪过一丝什么。不是惊讶，更像是一种……确认。一种观察到实验对象出现了预期之外、但尚在可控范围内的细微变量时的专注。她拈着白子的手，毫不犹豫地落下，应了一手。
但她的目光，在林默脸上停留的时间，比往常长了那一刹那。
林小雨直起身子，脸上的表情从错愕迅速转变为一种被冒犯的恼怒和更浓的兴趣。“呵，”她冷笑一声，“还真会下啊？看来以前没少被调教。”她不再满足于耳语，而是走到茶几旁，双手撑在桌面上，身体前倾，盯着棋盘，又看向林默。
“喂，”她对着林默说，但眼睛却瞟着苏婉，“下那里多没意思？被她牵着鼻子走。你应该下在这里！”她突然伸出食指，直接点向棋盘上一个毫无章法、近乎胡闹的位置——天元附近的一个无关紧要的散点。
“或者这里！”她的手指又飞快地点向另一个地方，几乎要碰到刚刚落下的棋子。
“林小雨。”苏婉的声音响起，带着前所未有的寒意，像冰刃刮过玻璃，“手，拿开。”
这一次，她的警告直接而锐利，充满了毫不掩饰的威胁。
林小雨的手指停在半空，她扭头看向苏婉，两人之间的空气噼啪作响，几乎要迸出实质的火花。争夺的焦点，从无形的控制，瞬间具象到了这方寸棋盘之上，凝聚在了林默下一手将落于何处。
林默刚刚获得的那一秒短暂控制，在这新一轮、更激烈的冲突面前，显得如此微不足道，如同暴风雨中一闪即灭的烛火。他握着棋子的手，再次被无形的重压笼罩，颤抖重新回来。
那根弯曲了一秒的食指，早已无力地松弛开来。
但他落下那一子的触感，那短暂的一秒，像一颗被埋入深土的种子，留在了他一片荒芜的意识深处。
而风暴，已然升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