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雨推开图书馆厚重的木门时,第一眼就看见了坐在窗边的林默。午后的阳光斜斜地照在他身上,却仿佛被一层无形的屏障隔绝在外,无法温暖他分毫。他面前摊着三本厚重的心理学专着,手指在书页上快速划过,眼神专注得令人心惊。
林默。周雨轻声唤道,在他对面坐下。
林默抬起头,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不到一秒,又迅速回到书本上。有事?他的声音平静得像在朗读实验数据。
周雨的手在桌下微微颤抖。她记得上一次见面时,林默还会对她微笑,会注意到她新换的发型。而现在,他看她的眼神就像在看一个无关紧要的实验对象。
下周的课题......她试图找话题,却发现自己声音干涩。
资料在共享文件夹里。林默打断她,手指依然在书页上划动,重点我已经标红了。
周雨怔怔地看着他。这才过去两个月,林默就像完全变了个人。他的成绩突飞猛进,最近一次论文甚至被教授称为十年难得一见的精彩分析,但代价是他身上所有的人类温度都消失了。
你还好吗?她忍不住问。
林默终于放下笔,直视她的眼睛。那双曾经带着笑意的眼睛现在像两潭深不见底的寒水。我很好。他说,效率比之前提高了37%。
这个精确的数字让周雨打了个寒颤。她想起上周在实验室看到的一幕:林默面对一个情绪崩溃的患者,冷静地记录着各项生理指标,对患者的哭诉充耳不闻。当督导老师提出质疑时,他只是平静地回答:情绪是干扰项。
现在,这种冰冷的态度对准了她。
如果没事的话,林默看了眼手表,我二十分钟后有个实验。
周雨仓皇起身,椅子在地板上划出刺耳的声响。她逃也似的离开图书馆,阳光明媚的校园在她眼中突然变得陌生。
回到宿舍,周雨站在镜子前,仔细端详自己的脸。她尝试模仿林默那种毫无波澜的表情,却发现自己的嘴角总会不自觉地微微抽动。这种失败让她感到一阵恐慌——如果连最基本的情绪控制都做不到,她还有什么资格研究心理学?
那天晚上的小组讨论中,周雨第一次没有发言。她安静地坐在角落,观察着其他同学热烈的讨论。当有人提到这个词时,她注意到林默的嘴角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讥讽。
情感投入会影响判断的客观性。林默冷静地陈述,最新的脑成像研究显示,过度共情会激活前额叶皮层,干扰理性思考。
几个同学露出不赞同的表情,但没有人敢反驳。现在的林默像一台精密的思想机器,每个论点都建立在无懈可击的数据基础上。
周雨低头看着自己的笔记本,上面密密麻麻记录着各种案例的心理分析。她突然意识到,这些分析都带着强烈的主观色彩——她会不自觉地偏向那些看起来更可怜的案例,会对某些特定类型的患者产生更多同情。
这种发现让她如坐针毡。如果林默的道路才是正确的,那她一直以来坚持的人性化研究方法岂不是个笑话?
第二天清晨,周雨开始尝试改变。她删掉了病例报告中的所有情感描述,改用冷冰冰的数据分析。在咨询实践中,她刻意保持距离,不再主动安慰哭泣的患者。
但第一次尝试就失败了。当一个年轻女孩哭着讲述被霸凌的经历时,周雨的手不受控制地递出了纸巾。事后,她对着咨询室的镜子痛恨自己的软弱。
你太容易代入他人的情绪了。林默的声音突然在身后响起。他不知道什么时候进来的,正倚在门框上看着她。
周雨猛地转身,像被逮到做错事的孩子。
这不是缺点。林默继续说,但语气里没有任何温度,只是不够高效。
高效?周雨重复这个词,感觉舌尖发苦。
林默走向白板,画出一个简单的坐标图。情绪投入与治疗效果的关系呈倒U型曲线。适度的距离反而能提高干预效果。
他说话时眼神清明,逻辑严密,像个完美的心理学机器。周雨突然很想撕碎他那张平静的脸,看看下面是否还藏着那个会笑会闹的少年。
但她什么也没做。只是默默记下他说的每一个字,像虔诚的信徒记录神谕。
随后的日子里,周雨开始有意识地培养自己的距离感。她不再参加同学的聚会,减少与朋友的联络,甚至开始疏远家人。每当产生情感波动时,她就用林默的理论来剖析自己,把活生生的情绪拆解成冰冷的数据。
这种自我改造带来了意想不到的。她的论文开始受到更多关注,教授称赞她分析更加深刻。但周雨感受不到任何喜悦,只有一种奇怪的抽离感,仿佛在观看别人的生活。
最让她不安的是,她开始享受这种受害者角色。在深夜的日记里,她详细记录着自己的——如何为了学术理想放弃情感,如何孤独地走在追求真理的路上。这些文字越写越流畅,渐渐编织成一个完整的自怜叙事。
有一天,周雨突然发现自己在对着镜子练习悲伤的表情。她仔细调整眉毛的角度,控制泪腺的收缩,像个演员在为角色做准备。这个发现让她不寒而栗——她不仅在欺骗别人,开始连自己都要欺骗。
但当她向林默提出这个担忧时,得到的只是冷静的分析:这是认知失调的典型表现。你既想保持理性,又无法完全摆脱情感需求。
那我该怎么办?周雨几乎是在哀求。
林默递给她一篇刚发表的论文:参考第37页的干预方案。
周雨接过那叠纸张,感觉它们重得抬不起来。回到宿舍后,她把自己锁在卫生间,第一次允许自己痛哭失声。但就连哭泣时,她都在分析自己的眼泪成分——几分委屈,几分恐惧,几分自怜。
这种自我观察的恶性循环让她越陷越深。她开始在网上搜索各种心理疾病的症状,把自己的状态一个个对号入座。每多一个,她的受害者剧本就多一分厚度。
直到某个凌晨三点,周雨在写完又一篇自怜的日记后突然惊醒:她正在成为自己曾经最讨厌的那种人——用心理学知识来构建牢笼,而不是打开枷锁。
镜子里的人眼神空洞,嘴角却挂着诡异的微笑。周雨伸手触碰冰凉的镜面,突然分不清哪一边才是真实的自己。
窗外,第一缕阳光刺破黑暗。新的一天即将开始,而周雨知道,她又要继续扮演那个为真理牺牲情感的悲情角色了。只是这一次,她不再确定这场表演何时才是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