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雨发现自己在计数。
最初是无意识的,在深夜整理病历档案时,她的指尖会轻轻敲击桌面,从一数到七,然后重新开始。这个习惯像悄无声息蔓延的苔藓,渐渐爬满了她生活的每个缝隙。第七天清晨醒来时,她发现自己正对着天花板默数到三十七,喉咙发紧,仿佛那些数字是有形的实体卡在气管里。
她开始记录这种计数冲动。精致的皮质笔记本上,用不同颜色的墨水标注着每次计数发作的时长和情境。蓝色代表工作压力触发,红色代表想到林默时,黑色代表无明确诱因的突然发作。三个月后,笔记本已写满大半,黑色标注的比例悄然攀升。
控制感。她在页边注解说,计数行为提供可预测的节奏,对抗内心的失序。
但真正的失序正在她精心维护的表面下滋生。周二上午的病例研讨会上,当年轻医生结结巴巴地汇报时,周雨突然打断:你说了十七个,平均每三点五秒一个。全场静默。她面不改色地继续指导,仿佛刚才只是寻常的学术指正,但指甲已在掌心留下半月形的血痕。
林默的存在越来越像一种物理压迫。每周四下午两点,他会经过她办公室外的走廊去开课题组会议。周雨开始提前调整座椅角度,确保能通过门缝瞥见那一闪而过的身影。某个周四暴雨,会议取消,她对着空走廊静坐至黄昏,手指在膝上轻敲出三百二十四下计数。
这是科学观察。她对自己说,同时将林默的行程表加密存档,设置多重密码。然而深夜时分,她会反复输入密码打开文件,像虔诚信徒翻阅经文,指尖划过屏幕上的时间表,仿佛能从中解读出某种神谕。
崩溃的预兆初现于一个寻常的午夜。周雨在分析一组脑部扫描图时,突然无法理解图像的意义。那些熟悉的灰白质结构变得陌生,像外星地貌。恐慌如冰水浇头,她开始计数,但数字在二十七处卡住,大脑空白如被擦除的黑板。
她跌跌撞撞走进浴室,将脸浸入冷水。抬头时,镜中的女人眼神涣散,嘴角却挂着完美的职业微笑——那是肌肉记忆维持的面具,尽管内心已掀起海啸。这一刻她清晰意识到,理性正从指缝流失,而她无力阻拦。
随后的日子变成一场与自己的战争。她在实验室安装更多监控摄像头,名义上是为研究,实则试图通过外部视角确认自己的存在。她开始双重记录时间,腕表与手机时钟并排放在桌面,要求读数完全同步,差一秒便焦躁难安。
对林默的执念逐渐物质化。周雨收集他触碰过的物品:一支他借过的笔,一张他写便签的纸片,甚至他常去的咖啡店的杯垫。这些物件被编号收藏在特殊柜中,定期擦拭。某天她发现助理不小心移动了收纳顺序,当场厉声斥责,声音尖利得把自己都吓了一跳。
真正的转折发生在雨季的黄昏。周雨提前知道林默会参加一场学术晚宴,她花了三小时挑选礼服,练习对话节奏,预设十七种可能的情景应对。但当她盛装出现在会场时,林默因突发工作缺席。那一刻,她精心构建的脚本崩塌了。
她依然完美地扮演了整晚的嘉宾,笑声恰到好处,交谈引人入胜。但回家后,她发现自己在无意识中撕碎了晚宴手袋的流苏,丝线散落一地如崩溃的神经末梢。
凌晨三点,周雨在黑暗中醒来,心跳如擂鼓。她打开所有灯,开始清洁已一尘不染的公寓。擦到书架时,她突然停下——那些按颜色分类的书籍出现了细微错位。她花了整晚重新整理,最后跪坐在书堆中,意识到这种秩序追求本身正是失控的表现。
黎明时分,她坐在满室狼藉中给林默写邮件。措辞专业冷静,讨论一个学术问题,但发送后她每隔七分钟检查一次回复。当太阳升高,收件箱依然空荡,她开始计算秒针的滴答声,直到数字失去意义,变成纯粹的噪音在颅腔内回荡。
那个下午,周雨取消了所有安排,声称身体不适。实则她躲在办公室窗帘后,观察楼下咖啡馆的入口。当林默终于出现时,她感到一种近乎痛苦的释然,仿佛瘾君子终于获得注射。
她开始创作虚构对话。在私人笔记本上,她与林默进行着永不发生的交流:他赞赏她的研究,理解她的孤独,认可她的价值。这些文字起初是偶尔的慰藉,渐渐变成每日必行的仪式。有时写着写着,她会突然惊醒,发现自己已连续书写数小时,指关节因用力而发白。
这是数据整理。她试图合理化自己的行为,将虚构对话加密存档。但某个深夜,她发现自己竟在正式研究报告中引用了虚构对话的内容,顿时冷汗涔湿后背。
最危险的信号出现在梦境里。她开始梦见林默以各种方式死亡:实验室事故,突发疾病,甚至被她自己失手伤害。每次醒来都心悸不已,却隐隐期待下一个噩梦的来临——因为在那些扭曲的场景里,林默终于完全属于她。
雨季结束时,周雨依然维持着完美的外在形象。学术报告准时提交,课程评价全校最高,患者治愈率创新高。但只有她自己知道,内心已如被白蚁蛀空的大厦,表面光鲜,实则轻轻一推即会崩塌。
某个周五傍晚,她路过心理咨询中心,在门口徘徊许久最终离开。不能留下记录,不能暴露弱点。她在日记中写道:疯狂是最后的私人领地。
当晚她梦见自己变成钟表匠,在林默的胸腔里安装精密齿轮,将他的心跳调成与自己完全同步的节奏。醒来时窗外晨光熹微,她平静地梳洗打扮,仿佛昨夜只是观赏了一部无关电影。
但当她涂口红时,发现手抖得画不好唇线。试到第三次时,她突然轻笑出声,笑声在空旷的公寓里回荡,陌生得像是别人的声音。
这一刻周雨明白,崩解早已开始。而她唯一能做的,是维持优雅的姿态,直到彻底坠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