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准设“格物司”的旨意,如同一颗投入古潭的石子,在波澜不惊的朝堂下,漾开了一圈不大不小的涟漪。与神机营和火药带来的震撼与忌惮不同,这“格物司”听起来便透着几分“不务正业”的书生气,倒是让许多紧绷的神经稍稍松弛了些。毕竟,钻研些舟车农具,总比鼓捣那些惊天动地的杀人利器要让人安心得多。
然而,李恪要的,便是这份“安心”。
武研院内,原本火药司、机械司独占鳌头的局面开始悄然改变。一座相对独立、挂着“格物司”牌匾的小院被整理出来。李恪将姜、鲁、墨三位老匠人及其带领的少数核心工匠正式纳入此司编制,同时,又通过侯君集等渠道,从军中、民间搜罗了一些精于算术、善于营造、甚至懂得些许水利的“杂学”之人,充实其中。
格物司的日常,没有震耳欲聋的爆炸声,也没有刺鼻的硝烟味,取而代之的是噼啪作响的算盘声、沙沙的绘图声,以及匠人们对着各种木制、铁制模型低声讨论的声音。他们的研究课题,也颇为“接地气”:如何改进漕船的龙骨结构,使其更坚固、载货更多?如何设计一种利用齿轮传动、由牲畜或水力牵引的“翻车”,用于提升灌溉或河道清淤效率?甚至,李恪还拿出了几张关于“曲辕犁”改良的草图,让匠人们试验,看是否能更省力、耕得更深。
这些项目,看似琐碎,却直指国计民生的根本。李恪深知,真正的力量,不仅仅在于战场上的摧城拔寨,更在于能够滋养万民、富国强兵的根基。他将自己超越时代的见识,巧妙地包裹在这个时代能够理解和接受的范畴内,一点点地渗透、引导。
当然,这一切都离不开钱。格物司的研发需要经费,暗中的“水力工坊”建设更是吞金巨兽。李恪那丰厚的赏赐和实封收入,虽能支撑一时,但绝非长久之计。他必须找到一条能够自我造血的路径。
这一日,他召来了王德和一位新近投效、原在将作监任职、因精通营造却不通人情而备受排挤的官吏,姓沈名括。
“沈主事,本王欲在长安西市,盘下一处铺面。”李恪开门见山。
沈括愣了一下,不明所以:“王爷……您是要经营何种生意?”亲王经商,虽非没有先例,但总归有失身份,尤其对于刚刚立下大功、声望正隆的吴王而言。
李恪笑了笑,取出一块色泽温润、散发着清雅香气的“玉容皂”。此物乃是少府监依吴王府最初提供的方子精制,专供宫闱,如今在长安顶级贵妇圈中已是一物难求的珍品。
“非是寻常商贾之事。”李恪道,“本王欲开一‘格物轩’,不卖寻常货物,只售两类东西。其一,便是以此‘玉容皂’为基础,由格物司进一步改良、添加不同香型药材,制成的各类洁面、沐浴香皂,以及一些润泽肌肤的膏脂。”
他顿了顿,继续道:“其二,则售卖一些格物司研制出的,利于民生的小巧器物。比如,改进后的省力纺锤,更锋利的裁剪剪刀,甚至……一些结构精巧的孩童玩物。”
他要将格物司的研发成果,部分转化为商品!以“玉容皂”这等宫中流出的、带有神秘色彩的高端物品打开市场,树立品牌,同时附带销售一些实用的小发明,既能赚取研发经费,又能潜移默化地推广“格物”理念,让更多人看到技术改进带来的好处。
沈括听得目瞪口呆,他从未想过,那些匠人鼓捣出的东西,除了军用和官用,还能如此直接地与市井商业联系起来。
“王爷……此举,恐遭物议……”沈括有些迟疑。士农工商,商为末业,王爷亲自操持,未免……
“物议?”李恪淡淡道,“本王一不与民争利,二不仗势欺人,所售之物,皆于民生有益,或能妆点生活,何议之有?所得盈利,除维持格物司用度,余者皆可用来赈济孤寡,补贴贫寒学子。此乃以商养技,以技惠民,何乐而不为?”
他早已想好了说辞,将商业行为拔高到“养技惠民”的高度。
王德在一旁补充道:“沈主事不必担忧具体经营。王爷之意,是由你出面,寻可靠之人打理铺面,王府与格物司只在幕后提供货品与技术。账目清晰即可。”
沈括这才明白,吴王并非要亲自站到前台,而是要做幕后推手。他仔细思量,觉得此事虽新奇,却并非不可为,尤其是那“玉容皂”,若能仿制并稍作变化,以其在宫中的名声,定然不愁销路。
“下官……愿尽力一试!”沈括终于下定决心。
“很好。”李恪点头,“所需本金,从本王账上支取。铺面选址、人手招募,由你全权负责,定期向王德禀报即可。记住,格物轩之物,首重品质与新意。”
“下官明白!”
就在李恪于长安城内悄然布局他的“格物”与商业网络时,城外沣水河畔,那处被严格封锁的“试验场”深处,真正的变革也在悄然发生。
经过数月昼夜不停的赶工,巨大的水轮终于安装完毕,与初步建成的工坊主体结构连接在一起。引水渠中,沣水滚滚而来,冲击着水轮的叶片,发出哗啦啦的声响。
姜匠人指挥着工匠,最后一次检查了所有的传动齿轮、连杆和轴承。鲁匠人则紧张地盯着那几台被连接到传动轴上的简易锻锤和磨盘。墨匠人则统筹全局,确保建筑结构万无一失。
“开闸!”姜匠人苍老而激动的声音响起。
沉重的闸门被缓缓提起,更多的水流汹涌而入,冲击力骤然加大!巨大的水轮开始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起初缓慢,随即越来越快,带动着沉重的传动轴开始旋转!
通过一系列木质齿轮和连杆的传递,力量被分配到了不同的工位上。
“哐!哐!哐!”
连接着传动轴的锻锤,开始以一种稳定而不知疲倦的节奏,起落敲打着一块烧红的铁胚,火星四溅!其力量均匀,速度恒定,远非人力捶打可比!
另一边的石磨,也在水力的驱动下,飞快地旋转起来,将倒入的谷物迅速磨成粉末,效率远超畜力!
成功了!
尽管这只是最初步的应用,但标志着一种全新的动力模式,在这大唐的土地上,首次被系统地运用到了生产之中!
所有参与其中的工匠都发出了激动的欢呼!他们亲眼见证并参与创造了奇迹!
消息被王德第一时间秘密带回了吴王府。
李恪闻讯,长久以来紧绷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由衷的笑容。水力工坊的初步成功,意义非凡!这不仅仅是提高了某些工序的效率,更是为他未来更大规模的武器生产、乃至其他领域的工业化,奠定了最基础、也最核心的动力基础!
他仿佛已经看到,未来由水力驱动的、更加精密的机床,能够批量生产出标准化的武器零件;看到利用水力鼓风的高炉,能冶炼出品质更优的钢铁……
这条路,虽然漫长,但方向已然明确。
然而,就在李恪为格物司和水利工坊的进展暗自欣喜时,东宫那边,也并未闲着。
丽正殿内,李承乾听着心腹关于吴王近日动向的禀报,脸上露出一丝讥诮的冷笑。
“格物司?改良农具漕船?开铺子卖香皂玩物?”他嗤笑一声,“朕的这位好三弟,倒是越来越像个不入流的商贾匠人了!看来是被父皇那句‘安守本分’吓破了胆,开始玩这些上不得台面的把戏了。”
他原本对李恪凯旋后可能带来的威胁颇为忌惮,甚至暗中准备了不少手段。却没料到,对方竟似主动放弃了在军政领域的进取,转而搞起了这些“奇技淫巧”和“蝇头小利”。
“殿下,不可大意。”心腹提醒道,“吴王此举,看似退缩,却也避开了许多锋芒。且那‘格物轩’若真做起来,日进斗金,亦是一股不容小觑的力量。更何况,他如今圣眷正隆,又有军功傍身……”
“日进斗金?”李承乾不屑地打断,“他能赚多少?还能富可敌国不成?至于圣眷……哼,父皇能给他,自然也能收回!他既然喜欢玩这些,那就让他玩去!传话给我们的人,在朝堂上,不妨多‘称赞’几句吴王的‘雅趣’与‘亲民’!”
他要的是捧杀。将李恪塑造成一个沉湎于匠作之艺、商贾之利的皇子,淡化其赫赫军功带来的光环,使其逐渐远离权力的核心。
“另外,”李承乾眼中闪过一丝阴鸷,“他那个武研院,尤其是格物司,不是需要物料和人手吗?想办法,给他找点‘麻烦’,让他知道,这长安城里的东西,不是他想怎么用,就能怎么用的!”
“是,殿下!”
长安的风,依旧吹拂着。
明面上,吴王李恪似乎收敛了所有锋芒,沉浸在他的“格物”世界里。
暗地里,权力的博弈,资源的争夺,从未停止。
李恪站在王府的书房中,看着窗外渐渐浓郁的春色,目光平静。
他知道,太子那边不会毫无动作。
但他更知道,自己播下的种子,已经开始在无人注意的角落,悄然生根发芽。
无论是明处的格物司,暗处的水力工坊,还是那即将开张的“格物轩”,都是他棋盘上落下的子。
这盘大棋,才刚刚开始。
他轻轻摩挲着桌上那块光滑的“玉容皂”,嘴角微扬。
就让那些人,先盯着这些香皂和纺锤吧。
他们不会知道,真正能改变这个世界的力量,正在那沣水河畔,随着那巨大的水轮,日夜不停地,旋转,积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