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街头,死寂一片。
无数百姓、禁军,神情呆滞地看着那道象征人间至高权柄的身影。
他对着一个简陋的卦摊,长揖不起。
那弯下的,是千古一帝的脊梁。
那抬起的,是街头相士的尊严。
这荒诞而又庄严的画面,深深刻入每一个目击者的魂魄。
袁澈安然端坐,受了这一拜。
他没有扶。
也无需扶。
他为李世民倒了一杯清茶,动作平缓,仿佛对面坐着的不是九五之尊,只是一个问卜的凡人。
“陛下请坐。”
李世民缓缓直起身,依言坐下。
地府的恐怖经历与还阳的巨大冲击,让他再也无法维持帝王的从容。
“先生……朕,该如何做?”
“如何才能化解那百万亡魂的滔天怨气?”
“如何才能为他们修此功德,助他们超生?”
袁澈没有直接回答,将茶杯推到李世民面前。
他反问道:“陛下认为,这江山,是打下来的,还是治出来的?”
这个问题,如同一道惊雷,将李世民的思绪从鬼神之说,瞬间拽回了现实的治国之道。
李世民一怔。
他是马上皇帝,一生征战,踏着尸山血海才登上权力的顶峰。
他几乎是本能地回答:“自然是打下来的!”
“那么,打下来之后呢?”
袁澈的追问道。
“那些为陛下打江山的将士,无论敌我,他们如今在何处?”
这一句话,让李世民的身体彻底僵住。
森罗殿外,那片由无数熟悉或陌生的面孔组成的怨魂海洋,再次冲刷着他的神魂。
袁澈的声音继续响起,不疾不徐。
“陛下在地府所见,真是因玄武门之事而起的私怨吗?”
李世民猛地抬头,眼中写满迷茫。
“不。”
袁澈摇了摇头,声音不高,却重如山岳,狠狠砸在李世民的神魂之上。
“玄武门,只是一个引子,一道裂痕。”
“真正让这裂痕扩大,足以让龙魂趁虚而入的,是那些为大唐奠基而死的百万亡魂!”
“他们的怨恨,非但侵蚀陛下的阳寿,更是在动摇你这大唐盛世的国运根基!”
轰!
李世民的脑海一片空白!
所有的困惑、恐惧、迷茫,在这一刻被这石破天惊的一句话,彻底贯穿!
是啊!
他为什么会被区区一个龙魂索命?
因为他气运有亏吗?
不!
是因为那百万为他打江山而死的亡魂,他们的怨气,早已像蛀虫一样,侵蚀着大唐的国运!
他要做的,从来就不是一个人的忏悔!
他是皇帝!
他要救的,也从来不是李世民一个人!
他要救的,是他的大唐!
通了!
一切都通了!
李世民看着袁澈,那是一种仰望天道的眼神。
他终于明白,自己要走的,是一条什么样的路。
那不是个人的救赎之路。
那是以帝王之身,行国家之慈悲,为整个大唐立下万世根基的……仁道之路!
他的呼吸瞬间急促,双眼死死盯着袁澈,脑海中反复回响着之前的那句话。
“先生曾言,至孝之女为救其母,发大宏愿,可令一狱暂空。”
李世民的声音因激动而颤抖。
“她一人之孝,尚有如此伟力。那朕呢?”
“朕乃人皇,手握一国之权柄,坐拥天下之财富!”
“朕能做什么?朕该做什么?”
他猛地站起身,在小小的卦摊前来回踱步,帝王的雄心与气魄在这一刻被彻底点燃!
“祭祀?对!朕要行一场史无前例的祭祀!”
“以朕的名义,以大唐国运为凭,告慰那百万亡魂!”
“告诉他们,战争已经结束!告诉他们,他们的牺牲,换来的是一个海晏河清的盛世!”
“朕要用这人间至高的权柄,为他们铺就一条超脱之路!”
李世民眼中爆发出骇人的光亮,他豁然转身,对着袁澈深深一揖。
“请先生教我!此等天大功德,该如何行之?”
袁澈看着眼前这位被彻底点燃的帝王,眼中露出一丝赞许。
孺子可教。
他这才缓缓开口,为这场由人皇亲自构想的宏愿,赐予其名。
“此会,可名为‘水陆普度大斋会’。”
李世民喃喃自语:“水陆大会……”
袁澈的声音变得幽远,补上了那画龙点睛的一笔。
“此会,不为道,不为祈福,不为颂圣。”
“只为一事——祭奠所有为大唐开国立基而死的将士亡魂,无论敌我!”
……
斩仙台上。
一直懒洋洋倚着葫芦的吕洞宾,猛地坐直了身体。
他抚掌大笑,声音里满是压抑不住的惊叹。
“妙啊!实在是妙!”
“他不是给答案,他是让答案从李世民自己心里长出来!”
“将帝王私罪,引向王朝公德;将个人业报,化为万世仁基!”
“这已非布局之巧,而是近乎于道!他不是在下棋,他是在引导棋手,看到一片更广阔的星空!”
……
长安街头。
李世民听完袁澈的构想,整个人都在发光。
“好!好一个‘只为亡魂’!好一个水陆大会!”
他再次看向袁澈,眼神里充满了狂热的信服。
“朕,欲拜先生为国师,总领此事!”
然而,袁澈却缓缓站了起来。
他没有接受这人间至高的荣誉,反而多了一丝疏离。
“陛下,此会还有一个关键。”
“什么关键?”
“此会功德浩大,关乎国运,必须遍请天下高僧,从中选出一位‘最有德行者’,方能主理法事,沟通阴阳,功德圆满。”
李世民立刻点头:“朕明白!朕会昭告天下,寻访圣僧!”
他以为袁澈会顺理成章地接下此事。
可袁澈却只是摇了摇头。
他背起那简单的行囊,转身,向着街角走去。
“陛下,此局由天道因果而起,却需由人道宏愿而终。”
“贫道的‘引子’之责已尽,剩下的,是陛下你的人皇道。”
“大会之日,缘法自至。”
话音未落,他的身影已经融入熙熙攘攘的人流,几步之间,便再也寻不见踪迹。
只留下李世民一人,怔怔地站在原地。
他看着那个空空如也的卦摊,又看了看手中那杯早已冰凉的清茶,许久,才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一字一顿地立下誓言。
“先生……”
“朕,定不负你所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