压抑的邪音彻底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久违的、自然的和谐。
阿朵却无暇顾及这些,她的目光始终停留在罗淑英手中的纸条上。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泥土气息,混杂着远处飘来的淡淡炊烟味,本该是令人心旷神怡的田园风光,此刻却显得格外压抑。
阿朵久久伫立在火议台前,那几块冰冷的锻魂铁片,像一把把锋利的刀,刺痛着她的神经。
“清灶令”、“暖灶令”、“断语局”……这些曾被她视为圭臬的条文,此刻却让她感到无比的沉重。
指尖颤抖着,几乎要触碰到那粗糙的铁片表面,却又在最后一刻停了下来。
深夜,月光如水,洒在荒野之上,给万物披上了一层银色的轻纱。
阿朵独自一人,走向黑暗深处。
她要去毁掉最后一块锻魂铁片,彻底斩断“语魔种”的根源。
就在她举起手臂,准备将铁片砸向地面时,一阵轻柔的风拂过她的脸颊,一个声音在耳边响起:“你也该歇歇了。”
阿朵猛然回头,目光如炬,扫视着周围的黑暗。
树影婆娑,草木摇曳,却空无一人。
只有一缕青金色的火花,像一颗流星般划过树梢,转瞬即逝,仿佛一声未完的叹息,飘散在风中。
而在遥远的西南,清源村祖祠的废墟之下,一块无名石碑缓缓浮出地面。
石碑表面光滑如镜,却映不出任何人的倒影,唯有一片虚无。
阿朵望着青金色火花消失的方向,久久没有动作。
阿朵的指尖停在半空,最终还是收了回来。
那块冰冷的锻魂铁片,被她重新放回了袖中。
毁掉它,的确可以斩断“语魔种”的根源,但那也是斩断了她与顾一白之间,用性命换来的那份因果。
那不仅仅是一块铁片,更是顾一白留下的,唯一的信物。
她可以不在乎那些清规戒律,但不能不在乎顾一白。
“师父……”阿朵在心中默念
她已经做出了决定:不再以令行事,只凭本心。
转身,阿朵向村口走去。
夜色渐深,只有几盏昏黄的灯笼,在风中摇曳,发出微弱的光芒。
村口,小满抱着一大堆东西,正焦急地等待着。
走近了,阿朵才看清,小满抱着的,竟然是一堆孩童的涂鸦。
那些歪歪扭扭的笔画,稚嫩的文字,充满了孩子们的想象力和创造力。
“阿朵姐,你回来了。”小满的声音有些沙哑,带着一丝疲惫,但更多的是欣喜,“你看,他们终于敢写了。”
阿朵接过一张涂鸦,上面画着一只长着翅膀的小鸡,旁边用歪歪斜斜的字写着:“怒哥,飞高高!”
她的心头一震。
这些孩子,终于不再惧怕“语模种”的控制,开始自由地表达自己的想法了。
这是小满的功劳,也是所有人的希望。
“可我在想……”小满抬起头,目光中带着一丝迷茫,“谁来决定,哪些话该被听见?”
这是一个很现实的问题。
在这个被“语模种”控制的世界里,人们的语言被扭曲,被利用,被用来控制人心。
谁有资格决定,哪些话是真话,哪些话是假话?
谁有资格决定,哪些声音应该被放大,哪些声音应该被压制?
阿朵凝视着那些歪斜的字迹,良久,才缓缓开口:“不是谁来听,是谁先说。”
说,才是最重要的。
只有说出来,才有可能被听见,才有可能改变这个世界。
说,是一种力量。
与此同时,在南岭的深处,韩十三正彻夜不眠地勘测着火脉。
自从疯婆婆去世后,他就一直觉得,这火脉中隐藏着某种秘密。
而现在,他终于发现了一些端倪。
这火脉的异常,不仅仅局限于南岭。
那些地下的热流,就像一张巨大的蛛网,向着西南方向汇聚,最终的终点,竟然指向了早已被焚毁的清源村祖祠。
更诡异的是,所有火线共振的频率,竟然与疯婆婆临死前呓语中的某段节奏暗合。
韩十三觉得,自己似乎触摸到了真相的边缘。
他翻遍了古《灶经》的残卷,终于找到了一句冷僻的记载:“言不成章者,避蛊音;心不属众者,通地镜。”
言不成章,指的应该是那些无法被“语模种”控制的真话;心不属众,指的应该是那些不被集体意志所裹挟的独立思考者。
而地镜……
韩十三猛然抬起头,他想到了清源村祖祠废墟之下,那块缓缓浮出地面的无名石碑。
那块石碑表面光滑如镜,却映不出任何人的倒影,唯有一片虚无。
难道说,那石碑,就是远古时代遗留下来的“地镜遗器”?
它能够映照人心,却不显形貌,能够辨别真伪,却不受控制?
他想要将自己的发现记录下来,连夜绘制了一张图纸。
可是,当他拿起笔,准备在羊皮纸上落下第一笔时,他的手却突然剧烈地颤抖起来。
笔尖划破了羊皮纸,留下了一道刺眼的痕迹。
仿佛有一股无形的力量,在阻止他将真相流露出去。
清源村,葛兰正召集着七村的代表,商议着重建“口述录”的事情。
“语模种”的危害,已经显而易见。
为了防止记忆再次被湮灭,葛兰提议,由各家推举一人,讲述自己家族的旧事,记录下那些真实的历史。
“我同意葛兰的提议。”
一个平和的声音传来,罗淑英悄然现身,手中拿着一枚地师的令符。
“记录历史,当然是好事。”罗淑英的脸上带着淡淡的微笑,让人如沐春风,“但是,为了防止那些‘邪言’复燃,所有的记录,都需要经过‘三审’——审真、审稳、审宜。”
审真,审的是内容的真实性;审稳,审的是是否会引起动乱;审宜,审的则是是否符合当下的利益。
这“三审”,简直就是一把悬在所有人头上的利剑,随时可以斩断那些不符合要求的言论。
阿朵冷笑一声,毫不客气地说道:“你怕的不是邪言,是没人听你的了。”
罗淑英的笑容僵硬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复了平静:“阿朵,我只是为了大家好。”
“为了大家好?”阿朵的眼中充满了嘲讽,“你所谓的‘大家好’,就是让所有人都变成哑巴,都听你的摆布吗?”
当夜,葛兰悄悄地潜入了罗淑英暂居的祠堂偏房。
她总觉得,罗淑英的出现,有些蹊跷。
她想要看看,罗淑英到底在搞什么鬼。
房间里,罗淑英正对着一盏油灯,用朱砂在黄绢上,描摹着一块石碑的轮廓。
她的口中念念有词,似乎在念诵着某种咒语。
葛兰屏住呼吸,想要听清楚罗淑英在说什么。
可是,就在这时,她不小心碰倒了旁边的一个香炉。
“啪!”
香炉掉在地上,发出了清脆的响声。
罗淑英猛然抬起头,目光如刀般射向葛兰。
“有些火,不该由外人来点。”罗淑英的声音冰冷刺骨。
高坡上,小满独自一人,在昨夜敲响铜锣的地方,铺开了一张麻布。
她蘸着墨,在麻布上写下了第一句话:
“我说的话,不为取悦任何人。”
写完这句话,她抬起头,对着村庄的方向,大声喊道:“孩子们,开始写吧!写出你们想说的一切!”
孩子们纷纷跑了出来,在麻布上写下了自己的心声。
“我想要一双翅膀,像怒哥一样飞翔!”
“我讨厌‘语模种’,它让我说谎!”
“我喜欢阿朵姐,她很勇敢!”
写完之后,小满将所有的文字都烧成了灰烬,然后,将这些灰烬,投入了村中的火塘。
奇迹发生了。
火焰腾起三尺多高,颜色由原本的红色,转变成了青色。
紧接着,火焰在空中凝结,形成了一个短暂的人形轮廓,像极了怒哥昔日的身影。
与此同时,韩十三观测到,火脉的跳动变得剧烈起来。
但是,这种跳动,并非紊乱,而是一种从未见过的稳定波纹。
“火在回应真话,”韩十三喃喃自语,“它在学习说话。”
小满站在高坡上,感受着火焰带来的温暖,她的心中充满了希望。
而阿朵,则缓缓地走向了火议台。
她要撕去那最后一道旧令残页,彻底摆脱“语模种”的束缚。
她要让自己的声音,响彻整个世界。
阿朵孑然立于斑驳的火议台前,指尖轻触那陈旧的羊皮卷边缘。
曾经束缚她、操控“无名行者”的最后一道旧令残页,此刻脆弱如蝉翼。
她眸中映着跃动的火光,那是小满点燃的希望之火,也是她挣脱束缚的决心之火。
“嘶啦——”
清脆的撕裂声划破寂静。
阿朵毫不犹豫地扯碎了那张残页,任由碎片在风中飞舞,飘向远方。
她不会再做谁的傀儡,不会再被任何教条所左右。
随后,她从乌黑的发髻间取出一枚色泽如墨的蛊卵。
这枚蛊卵毫不起眼,却是药仙教圣女祭坛上秘藏的至宝——原始真蛊的容器。
阿朵紧紧攥着它,感受着其内蛰伏的强大力量。
这力量本该是她禁锢的象征,但现在,它代表着她对抗命运的筹码。
她并未急于启用,只是小心翼翼地将其置于冰冷的石案之上,作为一种无声的宣告。
当晚,西南方向天际翻涌,闷雷声声,却似被某种力量隔绝,无法传到地面。
清源村废墟之下,那块神秘的无名石碑缓缓下沉,仿佛从未出现过。
就在即将完全没入地面的瞬间,石碑表面忽地浮现出一行古老的浮雕文字:“言出者死,默守者亡,唯逆声者生。”
千里之外,幽静的竹屋中。
顾一白正闭目养神,周身气息与夜色融为一体。
忽然,他猛地睁开双眼,深邃的目光似要穿透屋顶,望向遥远的南岭方向。
嘴角微微勾起,他低声喃喃自语:“她开始走自己的路了。”
修长的手指轻叩桌面,发出三声沉闷的响声,宛如暮鼓晨钟,悠远而深邃。
“咚,咚,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