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贞惠公主并未立刻饮下。她纤指捏着杯脚,姿态优雅地将那杯琥珀琼浆在指尖轻轻转动,红唇轻启,微抿一口,脸上随即绽开惊艳与赞赏:“奇异的醇厚裹挟着清冽顺滑而下,初入喉时温润如玉,缠绵齿颊间却又余韵迭起……当真调和得精妙。”

“殿下也喜欢这兰香酒?”她笑吟吟望向贞惠,目光温和却锋芒暗蕴,“您万里而来,见过无数琼浆玉液,我这等江南微物,还以为怕要污了殿下尊口呢!”

贞惠公主迎着李冶含针带刺却清雅动人的笑语,眼中反倒掠过一丝异样的欣赏。她举杯,笑意盈盈地朝李冶回敬:“李大家过谦。这江南神韵,尽在此杯中了。”姿态放得更低了些。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两个女人渐渐熟络起来。我与严庄闲聊着新政的喜与忧,安庆绪自顾自的喝着酒,心思却在我与严庄的话语中。

众人一同饮罢,贞惠公主带着一种异域口音特有的婉转,“李大家的诗才名动江南,妾身虽远在渤海,亦曾闻李大家‘女中诗豪’之名。今日一见,果然风华绝代,气度非凡,远非寻常闺阁可比。”

李冶微微颔首,仪态娴雅,不卑不亢:“公主谬赞,季兰愧不敢当。些许薄名,不足挂齿。”

“李大家过谦了。”贞惠公主的声音里似乎带上了一丝真实的兴趣,目光在李冶身上流连,“念兰轩雅致清幽,茶香更是令人心旷神怡。不知妾身是否有幸,能请李大家移步,品一品此间佳茗?也好让我这异乡人,领略一番江南茶道的精髓。”

这邀请来得突兀又自然。李冶金眸中光芒微闪,瞬间便明白了其中深意——这是要借故离开,将谈话的空间留给我和严庄。她随即展颜一笑,笑容如冰雪初融:“公主有此雅兴,季兰自当奉陪。请!”

言毕,对席上众人微微颔首:“诸位慢用。”

两个同样绝色、气质却迥异的女子款款起身。李冶的白发与贞惠公主华服上的金线在敞轩柔和的光线下交相辉映,一个俏皮如月,一个艳烈似火,并肩离去的身影,构成一幅令人屏息的画面。

目送她们离席,我端起酒杯,脸上重燃纯粹待客的热情:“严先生,安公子,请!女子有女子的雅趣,我们痛饮!今日不醉不归!”

严庄脸上的笑容却丝毫未减。他再次执起酒壶,亲自为我面前的空杯再次斟满那琥珀色的兰香酒。酒液注入杯中,发出清越的声响,在这突然安静下来的空间里显得格外清晰。

“李大夫,”严庄放下酒壶,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得低沉而平稳,如同在叙述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安将军在北地,夙兴夜寐。然范阳苦寒,物产终究不及江南丰饶富庶。大帅深觉,欲固根基,除兵甲之利,亦需广开财源之道,以养军民,以固根本。”他顿了顿,目光如同实质,牢牢锁住我的眼睛,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份量,“江南,鱼米之乡,丝绸之府,商贾云集,实乃聚财宝地。大帅有意,在此间…置些产业。”

来了!图穷匕见!

我端起那杯刚斟满的兰香酒,凑到鼻端,仿佛在仔细品味,借此掩饰心中的波澜。醇厚的酒香钻入鼻腔,带着江南粮食特有的温润气息,却丝毫无法驱散心头那层冰冷的警惕。

“哦?”我放下酒杯,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商人式”的兴趣,尾音微微上扬,“安将军雄踞北疆,威震契丹、奚族,竟也对江南这绸缎茶叶、稻米鱼虾的生意感兴趣?这倒真是……出人意料啊。” 语气里带着三分好奇,七分探询。

严庄仿佛没听出我话中的试探,笑容依旧平和,带上了几分推心置腹的诚恳:“李大夫说笑了。将军所思所想李大夫又何必明知故问。江南物阜民丰,若能在此间经营些酒肆、茶楼、绸缎庄之类的营生,所得利钱,用于贴补军资,犒赏将士,岂非两全其美?”

他话锋一转,目光中那份恳切里,悄然掺入了一丝不容拒绝的锐利,“只是,大帅麾下,多是粗豪武人,于这江南商道的人情世故、规矩门路,实在不甚了然。强龙不压地头蛇,若贸然行事,恐生龃龉,反而不美。”

声音压得更低,几乎只剩气音,却字字清晰,“听闻李大夫在江南,无论是这念兰轩,还是那声名鹊起的兰香酒,根基深厚,人脉通达。大帅之意,是想请李大夫…行个方便。或入股合营,或指点门径,总归是借重李大夫的金面,在此间扎下根来。大帅…必不会亏待朋友。” 最后“朋友”二字,他说得意味深长,带着沉甸甸的分量,既是许诺,也是无形的警告。

入股合营?指点门径?说得好听!这分明是要借我的名头、我的产业,为安禄山在江南铺开一张搜刮财富、安插眼线的大网!方便他们以后将江南的钱粮,更顺畅地输往范阳,滋养那头日益膨胀的野心之兽!

一股冰冷的怒意和强烈的危机感在心底交织翻腾。面上却不动声色,甚至浮现出一个商人面对大生意时惯有的、略带算计的精明笑容。

“原来如此……”我拖长了语调,手指无意识地在光滑的玉杯杯沿上缓缓摩挲着,发出细微的沙沙声,仿佛在认真权衡利弊,“安将军此乃深谋远虑,李某佩服。江南商道,确实有些不成文的规矩。严先生所言‘方便’…”

我抬起眼,目光迎上严庄那深不见底的眼眸,“此事干系非小,涉及各方盘根错节。容李某…细细思量,待到我去范阳之时,与安将军详谈,如何?”

严庄脸上那如同面具般的笑容纹丝未动,眼神深处却掠过一丝意料之中的了然,仿佛早已预料到我的推脱。他并未紧逼,反而极其自然地举起了自己面前的酒杯,杯中的兰香酒液在敞轩的光线下荡漾着温润的光泽。

“李大夫处事沉稳,思虑周全,严某佩服。”他的声音恢复了之前的平和,带着一种“理解”的意味,“此事关乎将军根基,确实急不得。李大夫尽可斟酌。”

他举杯向我示意,“今日承蒙李大夫盛情款待,这兰香酒,名不虚传!严某借花献佛,敬李大夫一杯,愿我等…合作愉快。”

“合作愉快。”我亦举杯,玉杯轻轻碰在严庄的杯壁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叮”响。琥珀色的酒液在杯中微微晃动,映出安庆绪那张依旧心不在焉、写满无聊和压抑烦躁的脸。合作?与虎谋皮罢了!这杯酒,喝下去是暖的,落入腹中,却只余一片森然的寒意。

膳堂内,酒香氤氲,笑语依旧。严庄开始不着痕迹地将话题引向风物人情,谈论起苏州园林的精巧、太湖鱼虾的鲜美,仿佛刚才那番暗藏机锋的“合作”试探从未发生。

安庆绪则彻底神游天外,偶尔被严庄点名敷衍一句,更多时候是盯着窗棂外摇曳的竹影发呆,或者不耐烦地用指节敲击着案几边缘,发出轻微却持续的“笃笃”声,像某种被困住的焦躁信号。

我面上含笑应和着严庄,心思却早已飞远。昨夜梦境中贞惠公主那冰冷的声音,如同魔咒般在脑海中反复回响。寒山寺后山的军械秘库…苏州驿馆东跨院里的紫檀密信匣…还有安庆绪那足以致命的“贪恋床笫”之症…三条绞索,清晰得令人心悸。

回廊传来轻盈的脚步声。李冶与贞惠公主相携而归。李冶神色如常,金眸清澈,只是唇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洞察一切的了然浅笑。

贞惠公主则依旧保持着那份矜持的华贵,只是偶尔投向我的目光,比之前更深邃难测了几分,如同平静湖面下涌动的暗流。两个女人之间似乎达成了某种无言的默契。

虚应片刻,严庄见今日目的已达(至少表面如此),便适时起身告辞。安庆绪几乎是迫不及待地跟着站起,动作幅度大得带倒了面前的银箸。

一行人客气地道别,严庄的场面话依旧滴水不漏,仿佛刚才的刀光剑影只是我的错觉。贞惠公主在转身离去前,目光再次与我短暂交汇,那眼神复杂难明,仿佛洞穿未来的了然。

送走这几位“贵客”,念兰轩的空气似乎都轻松了几分。李冶走到我身边,很自然地挽住我的手臂,指尖在我袖口下的皮肤上轻轻按了按,低声道:“那位公主…心思很深。茶是好茶,话里话外,却绕着安庆绪打转。”

我握住她微凉的手指,温柔的捏了捏,示意明白。严庄抛出的“合作”诱饵,贞惠公主梦中的告发,如同两股巨大的暗流在我心中挥之不去。

而我的根基,无论是念兰轩的清雅茶香,还是兰香坊的醉人醇香,都还远不够厚重,不足以在这惊涛骇浪中稳如磐石。当务之急,是立刻加固这江南的根基。

“走,”我拉着李冶的手,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去兰香坊!”

接下来的三天里,苏州城,被一种近乎狂热的扩张旋风彻底席卷。晨光熹微,清冷的薄霜尚未在青石板路上消尽,急促的马蹄声便已踏碎宁静,如同密集的战鼓敲打着新一天的序章。

空气里弥漫着木材的清香、石灰的微呛,还有隐约的汗味与吆喝声,交织成一曲属于建设的喧嚣交响乐。我和李冶,如同被卷入这旋涡中心的两片叶子,身不由己又乐在其中,奔波于城东城西,处理着如同野草般疯长冒出来的无数事务。

兰香坊那原本还算宽敞的院落,此刻早已被挤压得像个被撑到极限、摇摇欲倒的巨人。巨大的陶制酒坛如同沉默的兵士,密密麻麻地占据了每一寸空地,只留下狭窄的通道供人侧身而过。

蒸腾的热气从各个角落的灶台上、发酵缸里不屈不挠地冒出来,白蒙蒙一片,带着浓郁的酒糟香气,弥漫在每一寸空气里,几乎凝成实体,将人包裹其中。连院角那几株原本挺拔的老梅树,此刻枝叶上都挂满了细密的水珠,被这经久不散的“酒雾”浸润得无精打采。

姚师傅那张标志性的脸膛,此刻被炉火熏烤得更加黝黑发亮,汗珠顺着深刻的皱纹沟壑淌下。他正叉着腰,对着几个新来的学徒大声指点着翻搅酒醅的力道,粗哑的嗓音穿透蒸腾的热气:“手腕要活!翻到底!别跟挠痒痒似的!这酒糟可是咱的命根子!”唾沫星子随着他激动的训话,在氤氲的热气里划出短暂的轨迹。

就在这热火朝天的景象中,我快步穿过酒坛组成的“迷魂阵”,走到他跟前,脸上带着一丝连日奔波后的疲惫,但更多的是一种难以抑制的兴奋。我从怀中抽出一卷用油纸仔细包裹的地契文书,直接递到他沾满酒糟的手里。

姚师傅下意识地抹了把汗,在粗布围裙上擦了擦手,这才带着点疑惑接过去。他一边嘟囔着“东家,这是又签了哪家的供货单子?”,一边小心翼翼地解开油纸绳结。当他粗糙的手指触碰到那质地坚韧、盖着鲜红官印的契纸时,动作明显顿了一下。

他展开纸张,浑浊而专注的目光扫过那些密密麻麻的墨字和朱砂印记。起初是困惑,仿佛辨认着某种奇特的符号。他的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黝黑的脸上肌肉微微抽动。

“张……张老财……隔壁……三进……”他像是牙疼似的吸着气,喃喃念着关键的字眼,声音越来越低,眼神却越瞪越大,眼白在黝黑的肤色衬托下格外分明。

突然,那凝固的愕然如同被投入滚油的水滴,瞬间炸裂开来!“东…东家!您…您把隔壁张老财那三进的大宅子…盘下来了?!”他猛地抬起头,声音陡然拔高了八度,像一根被骤然绷紧的琴弦,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和破音,两只粗糙的大手抖得如同狂风中的落叶,连带着那页承载着未来的纸张也簌簌作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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