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汉白玉石阶,寒意透过单薄的衣裙,直刺骨髓。林小满匍匐在太极殿光可鉴人的金砖地上,额头紧贴地面,能清晰地感受到来自御座方向那足以冻结灵魂的威压和四面八方无数道或惊诧、或鄙夷、或幸灾乐祸的目光。殿内死寂,唯有她自己急促的心跳声和血液冲上头顶的嗡鸣,震耳欲聋。
“陛下!罪役林小满带到!”侍卫首领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中回荡,每一个字都像重锤敲击在她的神经上。
“抬起头来。”皇帝的声音听不出喜怒,却比雷霆更令人胆寒。
林小满颤抖着,勉强撑起上半身,却不敢直视天颜,目光垂落在眼前一片模糊的金色地砖上。她能感觉到御座上那道审视的目光,如同利剑,仿佛要将她剖开。
“林小满,”皇帝缓缓开口,“你可知罪?”
“民女……民女不知身犯何罪!”求生的本能压过了恐惧,林小满用尽全身力气,让自己的声音不至于抖得太厉害,“民女制作的‘八宝乾坤酥’,出锅时绝无问题!馅料新鲜,民女逐一查验过!定是……定是有人途中调换,陷害民女!请陛下明察!”
“哼!”一声冷哼从旁传来,带着刻骨的讥讽。林小满不用看也知道,那是孙贵妃的声音。“好个伶牙俐齿的贱婢!人赃并获,御前之物,岂容你狡辩?馅料馊腐,众目睽睽,难道是本宫、是陛下、是满朝文武的眼睛都瞎了不成?分明是你手艺不精,或心存怨怼,以致渎职失仪,还敢攀诬他人!”
“贵妃娘娘明鉴!”林小满心中悲愤,却知此刻绝不能退缩,“民女入宫时日虽短,然尽心竭力,从未有半分懈怠,更不敢对皇家有丝毫怨怼之心!这点心从出锅到呈送,中间环节众多,民女恳请陛下,严查经手之人,尤其是最后传菜的太监,以及……以及点心离开民女视线后所经之地!民女愿以性命担保,出锅之酥,绝无馊腐之味!”
“担保?你的性命值几钱?”孙贵妃嗤笑,“陛下,此女巧言令色,意图脱罪,实乃大不敬!应即刻严惩,以正宫规!”
殿内气氛愈发凝重。许多大臣纷纷附和,要求严惩。林小满孤立无援,心如死灰。她知道,在绝对的权力和“确凿”的证据面前,她的辩解是多么苍白无力。
就在皇帝眉头紧锁,似要下令之际,一个沉稳的声音响起,打破了殿内一边倒的声浪:
“陛下,臣有本奏。”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靖王赵琰已离席出列,躬身行礼。他面色平静,目光沉凝,玄色王袍在殿内烛火下泛着幽光。
皇帝目光微动:“靖王有何话说?”
赵琰直起身,目光扫过跪在地上的林小满,旋即看向御案上那盘罪证点心,声音清晰而冷静:“陛下,御前失仪,确属大罪,理当严查。然,此案尚有几点蹊跷之处,臣以为,需谨慎查证,以免冤枉无辜,亦或……让真凶逍遥法外。”
“哦?有何蹊跷?”皇帝问道。
“其一,”赵琰指向那盘酥点,“据臣观察,这酥球外形完整,酥皮金黄,并无异常。若馅料早已馊腐,在高温油炸之时,其酸腐之气必难以完全掩盖,甚至可能影响酥皮起酥。但方才酥点呈上时,除近处可闻异味,其外观并无异样,此为一疑。”
“其二,林小满自入尚膳监以来,所制点心,无论是供给李太妃的药膳,还是太子殿下的开胃茶点,皆获好评,可见其手艺与用心。突然在如此重要的宫宴上呈献馊食,于情于理,皆不合常理。若她真有异心,何不在太子点心上下手,岂不更为直接?”
“其三,也是最关键的一点,”赵琰目光锐利地看向御前总管太监,“点心自尚膳监至御前,需经数道手续,多人经手。期间是否有疏漏,或被人做了手脚,需彻查所有环节人员,方可定论。仅凭一点心便定厨役死罪,恐难服众,亦有失陛下圣明。”
赵琰一番话,条理清晰,有理有据,顿时让殿内喧哗之声小了许多。不少大臣陷入沉思。孙贵妃脸色微变,正要反驳,皇帝却抬手制止了她。
“靖王所言,不无道理。”皇帝沉吟片刻,目光再次投向林小满,多了几分审视,“林小满,朕再问你,你坚称点心出锅时无恙,可有凭证?或是……有何人证?”
人证?林小满心中苦涩。当时东配殿内人多眼杂,但谁会为她作证?谁敢为她作证?她猛地想起那个催促她起锅的太监,以及……她下意识地抬头,目光飞快地扫过御座之侧侍立的宫女太监,忽然,她看到了一道熟悉的身影——太后身边的容嬷嬷!容嬷嬷正垂首侍立,但林小满敏锐地感觉到,她的目光似乎极快地与自己对视了一瞬。
一道灵光如同闪电般划过林小满的脑海!她想起容嬷嬷深夜的约见,想起她看似冷漠实则隐含提点的言语,想起她告知的太子忌口……容嬷嬷,或许是唯一可能帮她的人!但此刻出声指认传菜太监,无异于直接指控容嬷嬷手下之人或宫内流程有失,风险极大!
就在她犹豫之际,赵琰再次开口:“陛下,凭证或许难寻,但查验之法却有一个。”他转向那盘馊酥,“点心馊腐,多因馅料变质。若馅料是早已馊坏后被包入,则酥皮内部与馅料接触之处,必有浸染痕迹。若馅料是出锅后被注入馊腐之物,则痕迹必然不同。只需请精通此道的御厨或太医当场剖验数个酥球,观其内里酥皮与馅料交接处的状况,或可判断馊变是发生于制作途中,还是……呈送之后!”
此言一出,满殿皆惊!这是要将检验公之于众!孙贵妃的脸色瞬间变得难看。皇帝眼中精光一闪,显然被这个提议所动:“准奏!传御膳房总管太监并太医署院判,当场验看!”
命令一下,立刻有太监前去传人。殿内气氛变得更加诡异,各方势力心思浮动。林小满跪在地上,心中重新燃起一丝微弱的希望,她感激地看了一眼赵琰,却见他面色依旧凝重,并无轻松之色,心又沉了下去。即便验出是事后做手脚,就能找到真凶吗?对方既敢在御前动手,必然留有后手。
很快,御膳房总管和太医署院判战战兢兢地来到殿上。在皇帝和众臣的注视下,他们小心翼翼地取过几个酥球,用银刀剖开。果然,如赵琰所料,酥皮内部与馅料接触的地方,颜色正常,并无被馊腐汁液长期浸染的痕迹,反而像是……馅料被替换后,仓促填入,未能与酥皮完全融合,甚至有细微的断层!
“回禀陛下,”太医署院判颤声奏道,“经臣等查验,此酥球馅料馊腐无疑,但……但其馊腐之气似乎集中于馅料本身,与酥皮接触之处异常‘干净’,不似一同制作煨烧所致,倒像是……像是熟酥破开后再填入馊馅……”
哗——!
殿内再次一片哗然!太医的话,几乎证实了赵琰的猜测和林小满的辩解!这点心,极可能是被人掉包了馅料!
孙贵妃猛地站起,厉声道:“即便如此,也只能证明馅料是后换的!谁能证明不是这贱婢自己中途调换,意图脱罪?”
“贵妃娘娘!”林小满抓住这千载难逢的机会,抬头急声道,“点心出锅后,民女即刻装盘,期间只有传菜太监经手!民女曾再三叮嘱其小心,他却反常地催促民女提前起锅!民女恳请陛下,传唤今日负责传送此点心的太监,当面对质!”
皇帝目光阴沉,扫向御前总管太监。总管太监冷汗直流,连忙翻查记录,奏道:“回陛下,今日传送此酥点的,是尚膳监传菜处的太监小德子……”
“小德子现在何处?”皇帝冷声问。
“这……”总管太监脸色一白,“奴婢……奴婢刚派人去寻,回报说……小德子自宴席开始后,便……便告假出宫探亲去了……”
告假出宫?!
在这个节骨眼上?!
殿内顿时死一般寂静!这简直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小德子的失踪,几乎坐实了调包陷害的阴谋!
林小满心中既惊且怒,果然如此!对方算计得如此周密!
皇帝的脸色已经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他显然也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这已不是简单的厨役失职,而是涉及宫廷内部倾轧、甚至欺君罔上的大案!
“好……很好……”皇帝的声音冰冷,带着压抑的怒火,“竟有人敢在朕的眼皮底下,行此鬼蜮伎俩!查!给朕彻查!掘地三尺,也要把那个小德子给朕找出来!所有相关人等,一律严加审问!”
“陛下圣明!”赵琰率先躬身。不少大臣也纷纷附和。
林小满悬着的心,稍稍落下一些。至少,暂时的杀身之祸算是避过了。但她知道,危机远未解除。小德子失踪,线索中断,真凶依旧隐藏在幕后。而她自己,仍是戴罪之身,嫌疑未清。
果然,皇帝的目光再次落到她身上:“林小满,即便点心被掉包,你监管不力,致使御前呈现污秽之物,亦难辞其咎!”
“民女知罪!甘受陛下惩处!”林小满连忙叩首。此刻,认下失察之罪,是最明智的选择。
皇帝沉吟片刻,正要发落,一直沉默不语的太后却忽然轻轻咳嗽了一声,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她缓缓开口,声音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皇帝,此事颇为蹊跷,林氏虽有失察之过,但念在其此前伺候哀家与太子尚算尽心,且真凶未获,不如暂且将其羁押于慎刑司,待查明真相后,再行发落,如何?”
太后发话,分量极重。皇帝闻言,点了点头:“母后所言甚是。便依母后之意。将林小满押入慎刑司,严加看管,非朕旨意,任何人不得探视!此案由靖王赵琰协同内务府、刑部,共同审理,务必查个水落石出!”
“臣遵旨!”赵琰躬身领命,目光与林小满有一瞬的交汇,复杂难明。
“带下去!”皇帝挥手。
两名侍卫上前,将几乎虚脱的林小满从地上架起,拖出了太极殿。殿外冰冷的夜风一吹,她才惊觉自己浑身已被冷汗湿透。
回头望去,太极殿的灯火辉煌,却如同噬人的巨兽之口。她知道,自己被投入慎刑司,不过是从一个险地,换到了另一个更可怕的牢笼。胡德海、孙贵妃的势力,绝不会让她活着等到真相大白的那一天。
而在那深宫暗处,一双阴鸷的眼睛,正透过窗棂,冷冷地注视着她被带离的方向,嘴角勾起一抹狰狞的弧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