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灯的火苗跳了一下,映在地图上那圈红墨格外刺眼。叶天寒的手指还停在“三十里烽燧台”四个字上,像是被冻住了一样。
穆长风走了很久,帐子里只剩他一个人。炭盆里的灰已经冷了,桌角那幅泛黄的地图却还摊着,边角卷起,像是被人翻过太多遍。
他没动,也没吹灯。只是把裂天刀从鞘里抽出一寸,又缓缓推回去。金属摩擦的声音很轻,但在静夜里听得清楚。
铁辕侯封他“凶徒”的话还在耳边响着。不是奖赏,也不是贬斥,倒像是——把他从军规里摘出去了。往后杀谁、怎么杀、何时动手,都不用再报批。可也意味着,没人会来救他,没人会等他回来。
他低头看了看怀里的伙夫旗。布面粗糙,血字干得发黑。昨夜插在敌营中央的那面旗,如今叠成巴掌大一块,贴着他心口放着。这旗子比命还老,比人还硬。
他站起身,把刀缠紧一圈,皮甲扣好,干粮袋往肩上一甩。不带兵,不传令,连火折子都只带了一个。
帐帘掀开时,外头天还没亮透。雪粒拍在脸上,凉得清醒。
他刚走到辕门附近,就看见陈虎靠在木桩上,手里拎着个布袋。左脸那道疤在微光下显得更长了些,从眉骨一直划到嘴角。
“我就知道你会走。”陈虎把袋子递过来,“干粮和水囊,多加了盐巴,路上扛饿。”
叶天寒接过,点头:“谢了。”
“你不说我也猜得到。”陈虎低声道,“三十里烽燧……十年前我跟着前任守将去过一趟。七个人进去,一个都没出来。后来有人说,那边的雪从来不化,踩上去像踩在尸骨上。”
叶天寒没接话,只是把袋子系在腰间。
“你非去不可?”陈虎看着他。
“嗯。”
“为什么?”
“因为没人想去。”他说完,抬脚往前走。
陈虎没拦他,只在背后喊了一声:“天寒!”
他停下。
“一路小心。”陈虎声音压得很低,“兄弟们还想看你活着回来喝酒。”
他回头看了眼,没笑,也没挥手,只是点了下头,然后转身继续走。
雪地难行,一脚下去陷半尺深。北风贴着山脊刮下来,吹得人睁不开眼。他拉起皮甲领子挡住口鼻,只露出一双眼睛,盯着前方隐约的山影。
身后主营的灯火渐渐模糊,最后只剩几点昏黄,像被风吹散的火星。
他没再回头。
走了约莫半个时辰,天色才微微发白。远处一道断崖横在雪原尽头,孤零零立着一座石台,歪斜的旗杆上挂着半截破布,随风晃荡。
那就是三十里烽燧台。
他脚步没停,反而加快了些。
快到山脚时,脚下突然一滑,整个人摔进沟里。积雪厚,没伤着,但怀里那幅地图掉了出来,沾了雪水,红圈晕开了一点。
他伸手去捡,指尖碰到纸面时顿了一下。
这图太旧了。山势走向和现在对不上,有些路早被雪埋了,有些坡塌了。穆长风给他的,根本不是用来导航的。
是提醒。
提醒他——有些人,有些地方,注定要一个人去。
他把地图抖了抖,塞回怀里,撑着地面爬起来。手掌擦过一块石头,硌得生疼。他低头一看,石面有刻痕,歪歪扭扭写着两个字:**别来**。
字很深,像是用刀反复划过。
他盯着那两个字看了几秒,忽然笑了。笑得肩膀直抖,呼出的气在冷风里结成白雾。
“我都来了,你说晚了。”
他继续往上走。山坡陡,雪松软,每一步都要用力蹬住才能前进。腰间的铁链随着步伐轻轻晃动,发出细微的金属声,像是死牢里那些锁链的回音。
快到平台时,他听见风里传来一点动静。
不是风声。
是绳子绷紧的声音。
他立刻停步,伏低身子,手按在刀柄上。
平台上那根旗杆,竟然绑着一根粗麻绳,从杆顶垂下来,另一头消失在台子边缘。绳子绷得笔直,像是吊着什么东西。
他眯眼望过去,没看清。
慢慢靠近,绕到背风处,借着残墙掩护,一点点摸上去。
平台不大,满地碎石和烧焦的木头。当年守军留下的灶坑还在,锅都锈穿了。那根麻绳连着旗杆顶端的横梁,往下垂到台子外侧,离地约两尺高。
他蹲下身,顺着绳子看去。
绳尾绑着一只靴子。
一只军靴,皮面磨破,底子裂开,鞋尖朝上翘着。靴筒上用炭笔写着一行小字:“戊戌年冬,守将赵承义,绝笔于此。”
他盯着那只靴子看了许久,没碰。
风一吹,靴子晃了晃,绳子发出吱呀声。
他站起身,走到旗杆下,抬头看那面破旗。布条残缺,勉强能辨出半句旧令:“烽烟起,即示警。”
他伸手扯了扯旗杆,石头松动,嘎吱作响。这玩意儿随时会倒。
但他没修。
转身走到平台另一侧,掏出火折子,吹亮了,点燃一小堆干草。火苗蹿起来时,他从怀里取出那幅地图,往火里一扔。
纸边卷曲变黑,红圈在火焰中迅速消失。
他看着火苗烧完最后一角,灰烬被风吹走。
然后他解下肩上的干粮袋,放在灶坑边上。又把裂天刀插进石缝,刀柄朝外,方便随时拔出。
做完这些,他在残墙后坐下,靠着冰冷的石头,闭上眼。
风还在刮。
靴子晃着,绳子吱呀响。
不知过了多久,远处传来一声鹰叫。
他睁开眼,望着天空。
一只灰背鹰盘旋在烽燧台上空,飞得很低,翅膀几乎擦着旗杆。
它绕了三圈,忽然俯冲下来,爪子一扬,扔下一个小布包,啪地掉在他脚边。
他没急着捡。
鹰叫了一声,又飞走了。
他这才弯腰拿起布包。布很粗,扎手,像是从军服上撕下来的。里面包着一枚铜牌,边缘磨损严重,正面刻着“北境巡哨·第七队”。
背面有字,是用刀尖刻的,歪歪扭扭:
**他们知道你要来**。
他捏着铜牌,指节微微发紧。
风更大了,吹得破旗哗啦作响。
他站起身,把铜牌塞进怀里,手始终没离开刀柄。
平台边缘,那只军靴还在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