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亮,风还带着夜里的凉气,叶天寒已经站在了那把插在沙里的裂天刀前。刀身昨夜被人擦过,刃口泛着冷光,连铁链都干干净净,像是有人趁夜里悄悄供奉过。
他没动刀,只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指节发青,虎口裂着小口子,是昨天拼杀留下的。这双手不干净,可也不至于被人当成神像拜。
“火长,”赵三锤从帐篷里钻出来,嘴里叼着根草茎,笑嘻嘻地走近,“你猜我刚才听见啥了?”
“说书的。”
“啊?你怎么知道?”
“你这表情,跟偷看人洗澡被抓到似的。”叶天寒瞥他一眼,转身往营地走。
赵三锤赶紧跟上:“真有说书的!就在三十里外老李村的茶棚里,一帮老头围一圈,讲的就是咱们守烽燧台的事。说你一人一刀,砍得蛮军哭爹喊娘,连他们的战鼓都被你劈成了两半。”
“鼓能劈成两半?那得是多大一把刀。”
“人家不管,反正说得热闹。还有人说你半夜提刀独闯敌营,一刀一个,血流成河,最后把敌将脑袋挂在旗杆上当灯笼使。”
叶天寒脚步顿了顿:“谁传的?”
“还能是谁?那天撤退的百姓呗。咱们打赢了,他们活命了,嘴一闲就编故事。现在北境沿线,哪个村子不说‘烽燧台有个疯刀客’?”
叶天寒没接话。他知道仗是怎么打的——不是一人一刀,而是十三个人轮番点火油、断后路、拿命填缺口。阿古尔也不是被他一刀劈死的,是陈虎从背后捅穿了肺,他才补的最后一刀。
可这些没人提。
进了营地,士卒们已经开始晨起整装。有人看见他进来,立刻挺直了背;几个新补进来的年轻兵甚至偷偷瞄他,眼神里带着点敬畏。
“有点不对劲。”他低声说。
“啥不对劲?”赵三锤问。
“这些人看我的眼神,不像看上司,像看庙里泥胎。”
赵三锤嘿嘿一笑:“那也不错啊,说明咱火长威风了。”
“威风压不住粮饷,也挡不了箭。”叶天寒扫了一圈,“去把陈虎叫来。”
陈虎还在帐篷里躺着,胳膊吊着布条,脸上那道疤红得发亮。听见动静翻了个身,咧嘴:“哟,大清早的,火长亲自查岗?”
“起来,出事了。”
“我又没死,躺会儿怎么了?”
“不是你死不死的问题,是外面快把你我编成神仙了。”
陈虎坐起身,眯眼听着赵三锤复述那些传言,听完哼了一声:“荒唐。我要真那么猛,当初也不会被蛮兵一枪挑翻在地,还得靠你拖回来。”
“问题不在真假。”叶天寒盯着地面,“而在这些人信了。信了就会指望我们做更多——更多冲锋、更多奇迹、更多拿命换命。可我们不是铁打的。”
赵三锤挠头:“可话说回来,火长,名声好歹是个好事吧?上面看重,下面服气,以后调资源也方便。”
“上面看重?”叶天寒冷笑,“你当谁都盼着咱们好?铁辕侯能提拔我,自然有人恨不得我明天就摔下悬崖。”
正说着,一名送粮的老卒牵着驴走进营门,见到叶天寒竟停下脚步,抱拳行礼,动作生硬得像是临时学的。
“不必。”叶天寒抬手止住。
老卒还是弯了弯腰:“将军……哦不,百夫长,您这儿粮到了。”
“我不是将军。”
“可大家都这么说。”老卒搓着手,“昨晚我家娃还缠着我讲您的事,说您一刀劈开瀑布,吓得蛮将当场跪地求饶。”
叶天寒皱眉:“瀑布在哪?”
“就是……那个意思嘛。”老卒讪笑,“反正现在十里八乡都在唱这个调子,还有人编了鼓词,配着锣鼓敲呢。”
送完粮,老卒临走前又回头看了眼裂天刀的方向,嘀咕了一句:“听说那把刀沾过七十二个蛮将的血?”
叶天寒没答,只对赵三锤说:“记下来,今天听到的所有说法,一字不漏写清楚。”
“干啥用?”
“我要知道,风是从哪边吹起来的。”
中午操练时,果然出了岔子。两个新兵为争谁先冲阵的位置打了起来,一个鼻青脸肿,另一个手肘磕在石头上破了皮。
陈虎拄着拐过来,一脚把两人踹开:“你们俩是不是脑子让沙子灌满了?以为这是闹市比武招亲?”
“陈校尉!”挨打的那个委屈道,“我想第一个冲,给火长争脸!”
“争脸?”陈虎气笑了,“那你倒是问问火长,他第一次冲阵的时候,有没有想过‘争脸’?”
那人愣住。
“他想的是怎么活着回来,怎么带兄弟回去!”陈虎吼完,转向叶天寒,“这事你得管。再这么下去,迟早有人为了出风头把自己搭进去。”
叶天寒点头,召集所有人列队。
三十七人站成歪歪扭扭的一排,有的包扎未拆,有的走路还瘸。
他没讲功劳,也没提胜利,只说了句:“在这儿,活下来的才算英雄。”
底下没人吭声。
“想逞英雄的,现在就可以走。我不拦。但只要留下,就得记住一件事——咱们不是来表演的,是来守这条线的。谁要是觉得打仗是唱戏,那我建议他去茶棚搭台子。”
说完,他转身走向伙房。
晚饭是他亲自掌勺。灶火噼啪响,锅里炖着羊肉萝卜,香气飘出去老远。士卒们排队打饭时都不敢大声说话,有几个甚至低着头,像是怕被他看出心思。
陈虎端着碗坐到他旁边:“你还真去烧火?”
“我不烧,谁烧?”
“你现在可是‘疯刀客叶天寒’,传说人物。”
“传说不会切菜,也不会点火。”
夜里巡哨,他又去了裂天刀那儿。月光照在刀身上,映出一道笔直的影子。远处沙丘静默,风贴着地皮刮过,卷起细沙打在脸上。
赵三锤不知何时出现在身后,手里拿着一张纸:“火长,整理好了。目前听到的版本一共八个,最离谱的是你说自己是天上下凡的战神转世,专为镇压北蛮而来。”
叶天寒接过纸扫了一眼,扔进火堆。
“别烧啊,我还想留着当笑话讲呢。”
“现在是笑话,将来就是刀。”
“啥?”
“别人捧你的时候,是在给你戴冠。可那冠是铁做的,重得很。哪天你撑不住,它就能砸死你。”
赵三锤挠头:“你也太小心了吧?铁辕侯都没压这些话,说明他是默许的。”
“所以他看得更远。”叶天寒望着远方,“他知道名声能激励士气,也能引来豺狼。”
风忽然大了些,吹得残旗哗啦作响。
第二天清晨,又有孩子远远跑来看热闹,在营外探头探脑,被老兵呵斥几句也不肯走。
叶天寒照常巡查、查岗、蹲伙房。陈虎开始带人恢复操典,节奏放慢,不再强求冲锋,而是反复演练撤退与掩护。
赵三锤也不再四处打听趣闻,而是认真记录每一句外来话语,分类归档。
傍晚,叶天寒独自坐在旗杆下,手里摩挲着那截从死牢带出的铁链。链条冰凉,环扣粗糙,磨得掌心发烫。
他知道,有些东西正在变。
不是他的刀,也不是他的命。
是这北境的风向。
西边最后一缕阳光落在刀锋上,反射出一点刺目的光斑,正好打在他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