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花糖藕刚出锅,还冒着丝丝甜软的热气。
糯米被我塞得满满当当,浇上琥珀色的蜜汁,撒上干桂花,是我能想象出的,对一个受了委屈的小孩最好的安慰。
裴昭的眼睛亮晶晶的,捏着筷子,小心翼翼地夹起一片,正要往嘴里送。
院子里那些“眼线”们,也刚刚收拾好碗筷,一个个腆着肚子,脸上还带着回味饺子余香的满足。
永和宫里,是难得的,一种属于“家”的,暖洋洋的饱足感。
然后,一个尖细的声音,像一把冰刀,瞬间刺破了这层温暖。
“皇——上——驾——到——!”
我手一抖,刚拿起准备自己尝尝的筷子,“啪”地掉在了地上。
裴昭夹着的那片糖藕,也掉回了盘子里,溅起一点蜜汁。
整个院子,死一样的寂静。
前一秒还懒洋洋的人们,下一秒像是被掐住了脖子的鸡,一个个脸色煞白,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放。
“噗通、噗通……”
以春杏为首,院子里所有的宫人,全都跪了下去,额头死死贴着地面,身体筛糠一样抖。
我的脑子,一片空白。
他怎么来了?
为什么是现在来?
完了完了完了!
我脑子里闪过的第一个念头,不是什么争宠,不是什么阴谋。
而是——我小厨房的排烟是不是没做好?刚才炒菜的油烟味是不是飘出去了?他是不是嫌我污染了皇宫的空气,要来抄我的厨房?!
我猛地回头,看向我那宝贝厨房,心里一阵绞痛。
我的锅!我的碗!我新买的酱油!
“娘娘。”
裴昭清冷的声音把我拉了回来。
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站了起来,小小的身子站得笔直,整了整自己没有一丝褶皱的衣角。
他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带着一种与他年龄不符的镇定。
仿佛在说,别怕。
我怕啊!我怎么能不怕!
那是皇帝!能决定我下一顿是吃满汉全席还是断头饭的终极老板!
我僵硬地转过身,学着裴昭的样子,试图让自己站直一点,然后跟着乌泱泱的人群,一起跪了下去。
“臣妾恭迎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我的声音都在发抖。
明黄色的衣角出现在我的视野里。
一双皂色的云纹靴,停在了我的面前。
我不敢抬头,只能看到他靴子上精致的刺绣。
头顶没有传来任何声音。
他没有叫我起来。
这种沉默,比直接发怒更可怕。
我觉得我脖子后面凉飕飕的。
他是不是在想,用什么姿势砍我的头,比较不影响他用膳的心情?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每一秒都像在油锅里煎熬。
我甚至能听到自己“咚咚”的心跳声。
“都起来吧。”
终于,那道低沉的,带着磁性的声音,从我头顶飘了下来。
我松了口气,腿都软了,撑着地才勉强站起来。
我低着头,用眼角的余光偷偷打量。
裴容就站在那里,负手而立。
他的目光,没有看我,也没有看裴昭,而是扫视着我这小小的院落。
他看到了那群战战兢兢,恨不得把自己缩进地缝里的“眼线”。
看到了角落里码得整整齐齐的柴火。
看到了水缸边还没来得及收拾的,洗菜剩下的烂叶子。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了石桌上那盘晶莹剔?-tou的桂花糖藕上。
他迈开步子,走了过去。
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我的心尖上。
我紧张得手心全是汗。
他要干什么?
他是不是觉得这盘菜卖相太差,有辱皇家颜面?
裴容在桌边站定,垂眸看着那盘糖藕,没说话。
裴昭走上前去,对着裴容,行了一个标准的礼。
“父皇。”
“嗯。”裴容应了一声,视线依然没有离开那盘菜。
“这是什么?”他问。
声音很平淡,听不出喜怒。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回……回皇上,就是……就是一点小点心。”我结结巴巴地回答。
“点心?”裴容终于抬眼,看向我。
他的眼神,深邃,锐利,像能把人看穿。
“朕看,端嫔这里,倒是比御膳房还热闹。”
我腿一软,差点又跪下去。
这是在敲打我!
他果然是嫌我功高盖主……不,是厨艺盖主了!
“父皇,”裴昭忽然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了每个人耳朵里,“母妃说,昭儿今日心中郁结,食些甜物,可解烦忧。”
我猛地看向裴昭。
这孩子!
他在说什么!
我什么时候说过这么有哲理的话了?
我明明说的是“不开心吗?吃点甜的就好了”!
裴容的目光,从我脸上,转向了裴昭。
他看着自己这个一向沉默寡言的儿子,眼神里闪过一丝我看不懂的情绪。
“心中郁结?”裴容的声音,缓和了一些,“为何事?”
裴昭垂下眼帘,小声说:“今日,皇后娘娘宫里的张嬷嬷来过了。”
他只说了这一句,就没再往下说。
但这一句,已经足够了。
裴容的眼神,瞬间冷了下来。
他当然知道张嬷嬷是什么人,也当然能猜到,一个“活规矩”跑到我这里来,绝对不是嘘寒问暖那么简单。
他再次看向那盘桂花糖藕。
眼神,彻底变了。
那不再是审视,而是一种……了然和赞许?
我一定是眼花了。
裴容什么都没说,他拿起桌上备用的一双干净筷子,夹起了一片糖藕。
在所有人屏住呼吸的注视下,他把那片糖藕,放进了嘴里。
他吃得很慢,很斯文。
我看不出他觉得好吃,还是不好吃。
我的心,又悬了起来。
万一不合他口味怎么办?
万一他觉得太甜了,治我一个“甜腻惑主”的罪怎么办?
吃完一片,裴容放下了筷子。
他没做任何评价。
他只是看着我,用一种不容拒绝的语气,下达了命令。
“朕的晚膳,也在这里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