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初一的傍晚,夕阳将赵场长家的青砖大瓦房镀上一层金边。曹有才穿着那身崭新的蓝工装,袖口的线头都被他仔细剪掉了,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还抹了点发蜡。他站在赵家气派的黑漆大门前,不停地整理衣领,手指微微发抖。
爹,别紧张。曹云飞拍了拍父亲的肩膀,能感觉到老人单薄的身子在微微颤抖,就是顿家常饭。他自己却也不自觉地咽了口唾沫,赵家这高门大院,在夕阳下显得格外威严。
门一声开了,赵场长亲自迎出来。这位五十出头的中年男人身材魁梧,脸上的横肉把眼睛挤成两条缝,但今天却笑得格外亲切,连眼角的褶子都堆成了花:老曹啊!可算把你盼来了!快请进!
曹有才的腰立刻弯了下去,双手捧着那个鼓囊囊的布包:赵场长,这是自家晒的鹿茸片,还有...
哎哟老曹,你这是干什么!赵场长嘴上推辞,手却接过了布包,顺手掂了掂分量,太见外了!铁军,快带你曹叔入席!
赵铁军今天穿了件崭新的白衬衫,连风纪扣都系得严严实实。他殷勤地搀着曹有才的胳膊:曹叔,这边请!那恭敬劲儿,看得曹云飞直挑眉。
客厅里已经摆好了八仙桌,鸡鸭鱼肉满满当当,中间还摆着个铜火锅,炭火烧得正旺。赵场长的老婆,一个烫着卷发的胖妇人,正往桌上端一盘红烧鲤鱼,鱼眼睛还冒着热气。
老曹啊,坐这儿!赵场长拍着自己身边的座位,今天咱们不醉不归!
曹有才战战兢兢地坐下,半个屁股还悬在椅子外。曹云飞被安排在赵铁军旁边,对面是赵场长的弟弟,林场保卫科的赵科长,正用审视的目光打量着他。
酒过三巡,赵场长的脸已经红得像猪肝。他突然拍着曹有才的肩膀,震得老人杯里的酒都洒了出来:老曹啊,你在林场干了这么多年,该挑更重的担子了!
曹有才的筷子掉在桌上,一根滚到了地上:赵...赵场长...
下个月质检科副科长退休,赵场长眯着眼睛,给曹有才斟满酒杯,我看你就很合适嘛!他故意停顿了一下,工资翻一番,还能分套房子。
曹云飞清楚地看见父亲的手抖得更厉害了,酒杯里的酒面荡起细小的波纹。曹有才的嘴唇蠕动着,却说不出话来,最后只是重重地点头,仰头干了那杯酒。
云飞啊,赵场长突然转向他,铁军跟着你学得怎么样?
曹云飞放下筷子,斟酌着词句:赵公子很用心,就是...
就是笨手笨脚的!赵科长突然插嘴,引得众人大笑。赵铁军红着脸低头扒饭,不敢吭声。
年轻人嘛,慢慢来。赵场长摆摆手,云飞,你多费心。老曹这边,组织上会重点考虑的。他说着又给曹有才夹了块鱼肉,来,尝尝这个,松花江的鲤鱼!
回家的路上,月光如水。曹有才一路哼着小曲,脚步轻快得像个小伙子,好几次差点被路上的石子绊倒。曹云飞不得不搀着他,闻着父亲身上浓重的酒气,心里五味杂陈。
云飞啊,老人突然转身,酒气喷在儿子脸上,新房的事你不用管,专心教赵公子就行!他挺了挺胸膛,爹现在可是...说到这里突然打了个酒嗝,要当干部的人了!
曹云飞无奈地摇头,看着父亲手舞足蹈的样子,既好笑又心酸。前世父亲直到去世都是个临时工,临终前还念叨着要是能转正...
爹,慢点走。他搀紧父亲的胳膊,生怕老人摔倒。月光下,父子俩的影子一长一短,慢慢向家的方向移动。
三月初三的清晨,曹家院里热闹非凡。管彤彤穿着改小的猎装——那是曹云飞去年穿旧的,李凤英连夜给她改的尺寸——正在往弹弓里装泥丸。她的两条大辫子盘在帽子里,露出白皙的后颈,在晨光中泛着珍珠般的光泽。
三只猎狗围着她打转。黑云和追风已经熟悉了这个常来的姑娘,半大的闪电则好奇地嗅着她的裤脚,湿漉漉的鼻子在她小腿上蹭来蹭去。
真要去?曹云飞第无数次确认,手里擦枪的动作却没停,山里可没厕所,蛇也多...
小丫头一扬下巴,眼睛亮得像星星:你能去我就能去!嗖的一弹,泥丸精准地打中了十步外的瓦罐,碎片四溅,引来靳从起一阵喝彩。
好枪法!靳从起拍着大腿,比赵大少爷强多了!
赵铁军正好开着吉普车进院,听到这话也不恼,反而笑嘻嘻地跳下车:那是,彤彤妹子聪明着呢!他转身从后座拿出三把油光锃亮的五六式半自动步枪,看,从保卫科的,他挤挤眼睛,打完擦干净还回去就行。
曹云飞接过一把,熟练地检查枪膛。钢制的枪身在晨光中泛着冷冽的蓝光,木制枪托上还有淡淡的枪油味。他满意地点点头:好枪。
老黑山的积雪已经化尽,露出嫩绿的新草。山脚下的溪水哗哗作响,带着碎冰流向远方。四人刚进山,黑云就竖起耳朵,冲着东南方低吼了一声。
有动静!曹云飞立刻抬手示意大家隐蔽。远处的白桦林里,几只傻狍子正在啃食嫩芽,完全没察觉到危险临近。阳光透过新生的树叶,在它们棕红色的皮毛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三人一组,扇形包抄。曹云飞快速分配任务,声音压得极低,彤彤跟紧我,别乱跑。他的眉头拧成个疙瘩,眼神变得锐利起来,记住,开枪前确认目标后方安全。
狍子群毫无警觉,最近的离他们不到百米。曹云飞举起右手,三根手指依次弯曲:三、二、一——
砰!砰!砰!砰!
四声枪响几乎同时爆发,惊起一群山雀。硝烟散去,三只狍子倒在血泊中,剩下的四散奔逃。管彤彤的子弹打偏了,却意外惊出一只藏在草丛里的野兔,被闪电一个飞扑按住了。
好狗!赵铁军竖起大拇指。小猎狗得意地摇着尾巴,把还在抽搐的野兔叼到曹云飞脚下,乌溜溜的眼睛里满是骄傲。
不错嘛!靳从起拍着闪电的脑袋,比你主人强多了!
赵铁军不服气地辩解:我打中了好吗!你们看那只...他指着最远的一只狍子,声音却越来越小——那狍子脖子上确实有个弹孔,但致命伤显然是曹云飞补的那枪。
曹云飞没说话,只是蹲下来检查猎物。第一只狍子弹孔在耳后,一枪毙命——这是他的手笔;第二只被打中了后腿,是赵铁军的;第三只...他皱眉看着狍子腹部的弹孔,转向管彤彤:你瞄的哪儿?
小丫头红着脸比划:就...就肚子...
打猎不是杀人,曹云飞的声音突然严厉起来,要让它少受罪。他拔出猎刀,利落地结束了狍子的痛苦,记住,下次瞄准这里。他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
管彤彤咬着嘴唇点头,眼睛里闪着泪光。赵铁军和靳从起也安静下来,刚才的兴奋劲儿全没了。
收拾吧。曹云飞缓和了语气,开始示范如何放血、剥皮。他的手法干净利落,狍子皮完整地剥下来,像脱了件衣服。皮子给彤彤做褥子,他故意活跃气氛,暖和着呢。
小丫头的脸又红了,但这次是因为开心。她学着曹云飞的样子处理那只野兔,虽然笨手笨脚,却格外认真。
日头西斜时,四人满载而归。三只狍子加起来足有二百多斤,加上那只野兔和一些顺路采的野菜,把吉普车的后厢塞得满满当当。血腥味混合着新草的清香,在车内弥漫开来。
回到屯口,曹云飞选了个平坦的树荫开始分肉。他的猎刀在夕阳下闪着寒光,精准地沿着骨缝游走。三只狍子很快被分成整齐的几大块,肥瘦相间的里脊肉在案板上泛着玫瑰色的光泽。
这一半给赵场长,他指着最肥的后腿,肉块上的脂肪层像大理石纹路一样漂亮,这一半给林场食堂,剩下的咱们分。刀光闪动间,狍子肉被分成大小相当的几堆。
管彤彤突然拽了拽他的袖子:云飞,我能要张狍子皮吗?她的眼睛亮晶晶的,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给咱新房做褥子...话没说完,自己先红了脸,像只熟透的苹果。
靳从起怪笑着起哄:哟,这就咱新房被赵铁军一个肘击打断,疼得龇牙咧嘴。
当然可以。曹云飞笑着应道,耳根也有些发热。他拿起最完整的一张狍子皮,抖了抖上面的草屑,这张最好,毛色均匀,没破洞。
小丫头接过皮子,爱惜地抚摸着柔软的皮毛,突然踮脚在曹云飞脸上亲了一口,然后兔子似的跑开了,辫子散开了都没察觉。
啧啧啧...靳从起摇头晃脑,光天化日啊...
赵铁军却若有所思地看着两人远去的背影,突然说:曹哥,你们六月结婚?我让我爹批点木材,打套家具当贺礼!
回屯路上,吉普车开得很慢,因为后厢堆满了猎物。曹云飞望着远处自家新起的房架,工匠们正在上梁。红色的绸布绑在房梁上,在风中猎猎作响。曹有才站在脚手架上指挥,远远看见儿子,挥舞着帽子大喊:好好教!家里不用你操心!
管彤彤悄悄握住曹云飞的手,小声道:你爹高兴得像变了个人。她的手指纤细却有力,掌心有常年干农活留下的薄茧。
曹云飞笑着摇头,心想重生这一世,能让父亲如此开怀,值了。夕阳把四个年轻人的影子拉得很长,猎狗们欢快地跑在前面,空气中弥漫着新叶和泥土的芬芳。
路过林场时,赵场长正在门口和人说话。看到吉普车,他老远就招手:老曹家的!来来来!他检查了一下车上的猎物,满意地点头,不错不错!铁军有长进!
曹云飞刚要解释,赵铁军却抢着说:都是曹哥教得好!那真诚的样子,完全没了初见时的骄横。
赵场长拍拍曹云飞的肩膀:好小子!他压低声音,你爹的事,下周就下文!说完哈哈大笑,脸上的横肉直颤。
回家的路上,夕阳已经沉到了山后。曹云飞看着远处自家新房的轮廓,又看看身边哼着小曲的管彤彤,突然觉得,这个春天,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