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9章:《食粮》
新界的夜晚,本该被蛙鸣和稻香笼罩。但此刻,弥漫在欧阳震华博士鼻尖的,只有一股混合了谷物霉变与铁锈的甜腥气。他站在一片金灿灿的稻田边,手电筒的光柱颤抖着扫过沉甸甸的稻穗。完美得不自然。每一粒稻谷都异常饱满,金黄的外壳在光线下泛着类似金属的冷硬光泽。
“欧阳博士,就是这里。”身旁,穿着白大褂的年轻助理声音发紧,脸色苍白,“最早出现异常的就是这片试验田。农户说…说这稻子不吃虫,也不怕旱,但…但夜里会‘唱歌’。”
欧阳震华,这位法证领域的权威,什么血腥离奇的现场没见过?但面对这片寂静的、仿佛在呼吸的稻田,他心底却冒出一种源自童年深处的寒意。他蹲下身,指尖轻轻触碰一株稻穗。
冰冷的触感。不像植物,更像某种昆虫的甲壳。
突然,一阵极其细微的、仿佛无数砂纸摩擦的“沙沙”声从稻田深处传来。不是唱歌,更像是…咀嚼。
“小犹太那边有消息吗?”欧阳震华收回手,强行压下心悸,问向另一边。
那里,瘦弱的女孩小犹太正坐在一块铺着防尘布的石头上,双眼紧闭,十指如飞地在随身携带的改装笔记本电脑上敲击。屏幕上,绿色的数据流如瀑布般倾泻,偶尔会扭曲成一些无法理解的、带着明显恶意的几何符号。她的太阳穴贴着几片电极,连接着电脑——这是她“聆听”世界底层数据的方式。
“再…再给我一分钟…”小犹太的声音带着数字干扰般的杂音,她的意识正潜入由全港粮食交易数据、历史气候记录、甚至民间传说档案构成的“信息深潜”,“干扰很强…有个‘信号’…覆盖了一切…”
欧阳震华点了点头,目光重新投向稻田。他的童年是在饥荒的阴影下度过的,那种刻在骨子里的对饥饿的恐惧,此刻被这片诡异的稻田莫名勾起。他仿佛又看到了那个瘦弱的男孩,捧着空碗,看着父母愁苦的脸…
“找到了!”小犹太猛地睁开眼,瞳孔深处有数据的光芒一闪而过,随即被巨大的惊骇取代,“不是生物污染!是…是信息层面的‘寄生’!”
她喘着气,指着屏幕上一个不断变幻形态的、模糊的黄色光晕:“它…我无法定义它…但它利用了香港几代人关于‘粮食’的集体焦虑!从三年自然灾害时的饥饿记忆,到如今楼价疯涨、连吃饱饭都成奢望的底层恐惧…所有这些负面情绪,成了它的…食粮!”
她调出一组数据模型,声音颤抖:“你看,恐惧浓度最高的区域,与稻壳人变异报告的地点完全重合!它在吸收我们的恐惧,并将这种概念层面的‘匮乏’,通过某种我们无法理解的方式,具现化到这些稻谷上!吃下它的人,不是在补充能量,而是在被‘匮乏’这个概念本身吞噬、同化!”
仿佛为了印证她的话,稻田中央,一个摇摇晃晃的身影站了起来。那原本应该是个巡夜的农民,但他的皮肤变成了干枯的稻秆颜色,五官模糊,四肢的动作僵硬如同稻草人,身上簌簌落下金色的谷壳。他转向欧阳震华的方向,空洞的眼窝里,只有两点微弱的、饥饿的红光。
稻壳人。
欧阳震华感到一阵眩晕。不是因为恐惧,而是某种更深层的共鸣。那农民空洞的眼窝,仿佛连接着他记忆深处那个饥饿男孩的双眼。童年的无力感、对下一顿饭在哪里的绝望担忧,如同黑色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
“欧阳博士!”助理惊恐地喊道。
但欧阳震华听不见了。他捂着胸口,踉跄后退,视野开始扭曲。稻田不再是稻田,变成了六十年代荒芜的田野;那沙沙声不再是咀嚼,是饥民濒死的呻吟;空气中甜腥的稻香,变成了记忆里观音土和树皮的味道。
“饿…好饿啊…”他无意识地呢喃,声音变得干涩沙哑。
他的指尖开始发痒,低头一看,皮肤正在失去水分,泛起不正常的淡黄色,纹理变得粗糙,如同风干的稻秆。同化,开始了。
“按住他!”一个冷静的女声响起。是法医聂宝言,她不知何时已赶到现场,手中拿着一支特制的注射器,里面荡漾着冒着森森白气的幽蓝色液体。
几名协助调查的警员连忙上前,费力地制住正在变异、力量奇大的欧阳震华。聂宝言眼神锐利,没有丝毫犹豫,一针扎在欧阳震华颈动脉附近。
“这是林师傅用古法符箓溶入液态氮制成的‘符水’,能暂时冻结生机,包括…这种异常的变异过程!”她快速解释道。
“呃啊——!”欧阳震华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惨嚎,身体剧烈抽搐。被注射的部位瞬间凝结起白霜,并向周围蔓延,那稻壳化的趋势肉眼可见地减缓、停滞,他眼中疯狂的红光也黯淡下去,取而代之的是剧烈的痛苦和一丝短暂回归的清明。
就在这时,一直在旁边瑟瑟发抖、喃喃祈祷的老农黄伯,突然扑到了欧阳震华身边。他看着欧阳震华痛苦的脸,又看了看那片吞噬了他土地和乡邻的诡异稻田,浑浊的老眼里溢满了绝望和悔恨。
“错了…我们都错了…”黄伯的声音带着哭腔,他指着稻田深处,那里,一个模糊的、穿着破旧黄色雨衣的高大人形轮廓在稻浪中若隐若现,散发着令人窒息的威严与漠然。
“黄伯,你说什么?”小犹太一边稳定着数据流,一边急问。
“系…系我哋!”黄伯用尽全身力气,嘶喊道,泪水混着脸上的尘土淌下,“我哋呢班老家伙,经历过饥荒,怕够了!有人话拜个新神可以保佑风调雨顺,年年有余…我哋就信了!以为拜神可以饱肚…”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无尽的讽刺与悲凉:
“原来…原来神明只想食干净我哋!食干净我哋嘅恐惧!我哋嘅命!”
话音未落,黄伯仿佛被抽干了所有力气,眼神迅速黯淡,直挺挺地倒了下去,生机断绝。至死,他眼中都残留着那份被信仰彻底背叛的绝望。
现场一片死寂。只有稻田的沙沙声依旧,仿佛在嘲笑着人类的渺小与愚蠢。
一直在旁边凝神戒备,手中紧握着铭刻了电路符文的桃木剑的林正英,此刻缓缓走上前。他看了一眼被暂时压制变异、陷入半昏迷的欧阳震华,又看了一眼悲愤死去的黄伯,最后目光落在那片在数据层面和现实层面同时蠕动、生长的恐怖稻田上。
这位见惯了妖魔鬼怪的赛博道士,脸上第一次露出了超越无奈的、深沉的悲哀。他仰头望向被都市霓虹染成暗红色的、无星无月的夜空,长长地、沉重地叹息了一声,那叹息声仿佛承载了整个时代的重量:
“呢个世界…(这个世界…)”
他顿了顿,后面的话语轻得几乎消散在风中,却又清晰地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我哋究竟系在度求生,定系在度为自己精心烹调最后一餐饭?”
他的问题没有答案,只是沉甸甸地悬在充满铁锈与稻香的夜空中。而那来自信息深潜与现实交界的、代表黄衣之王的黄色光晕,似乎更凝实了一些。盛宴,仍在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