齿轮转动的嗡鸣声从四面八方传来，像是整座城寨都在低语。
陈浩南踩着锈蚀的铁梯向上攀爬，脚下的阶梯不时渗出暗红色的黏液。空气中弥漫着铁锈与海水混杂的咸腥味，还有一种更深层的东西——那是血肉与机械混合后散发出的、近乎神圣的亵渎气息。
“还剩多少时间？”他对着衣领别的通讯器问道，声音在扭曲的管道间回荡。
通讯器那头传来小犹太沙哑的回应：“最多三个钟头。地脉压力已经超过临界值，林师傅说...城寨正在醒来。”
浩南抹了把脸，手掌沾满了从天花板滴落的黑色油状物。三天前，九龙城寨还只是香港地图上一个即将被抹去的污点，一个等待拆迁的违章建筑群。而现在，它正在变成别的东西——一个活着的、呼吸着的机械生命体。
包皮就在天台等着他，斜倚在一排锈迹斑斑的卫星锅上。曾经那个跟在浩南身后怯生生的少年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眼前这个面带诡异微笑的男人。
“南哥，你来了。”包皮的声音带着金属摩擦的嘶哑。他掀开上衣，露出胸膛上那幅复杂的齿轮纹身——那些纹路正在缓慢旋转，发出细微的咔嗒声。
浩南停下脚步，与包皮保持三米距离。“跟我走，拆迁队在东门安排了撤离点。”
包皮笑了，露出一口过分整齐的牙齿。“走？走去边度？南哥，你仲未明咩？我哋就系城寨，城寨就系我哋。”
他伸出左臂，那上面的齿轮纹身旋转得越来越快，皮肤下的金属光泽隐约可见。“睇真d，南哥。”
随着一阵令人牙酸的撕裂声，包皮用右手抓住自己的左臂，猛地一拧——整条手臂应声而落，断面没有流血，只有整齐排列的线路和缓缓转动的微型齿轮。
“拎去。”包皮将断臂递给浩南，脸上仍挂着那抹令人不安的微笑，“就当系零件，你可能用得着。”
浩南没有接。那条断臂在他脚边发出规律的嗡嗡声，手指还在微微抽搐。
“点解要咁做？”浩南的声音低沉。
包皮的视线越过浩南，望向下方迷宫般的城寨巷道。“你记得我哋细个个阵，成日喺度玩捉迷藏？呢度每一寸墙，每一块铁皮，我都认得。而家我更加认得啦——我听到水管嘅心跳，感觉到电线嘅脉搏。”
他指着自己的太阳穴：“呢度唔再只系一座城寨，南哥。佢系一个生命，而我哋系佢嘅细胞。”
浩南终于弯腰捡起那条断臂，沉甸甸的，比正常人的手臂要重上许多。“我会带你出去，包皮。我应承过阿婆要照顾你。”
包皮只是摇头，转身面向城寨深处。“快d走啦，南哥。仪式就快开始，你会阻住个世界重生。”
当包皮的身影消失在楼梯口时，浩南才注意到，那条断臂的手指不知何时紧紧抓住了他的衣角，像是有自己的意识。
城寨中心的小广场上，林正英盘腿坐在一尊半毁的观音像前。
这尊观音像已经面目全非——左脸是慈悲的陶瓷面容，右脸却是锈蚀的金属骷髅；一只手仍保持拈花微笑的姿态，另一只手却变成了转动的齿轮组。从佛像底座延伸出的电缆像藤蔓一样缠绕着林正英的身体，另一端没入地面。
小犹太跪在一旁，将各种改装过的电子设备摆放在地上：一台老式收音机接上了铜钱天线，几个汽车电池连着刻满符咒的电路板，甚至还有一台街机游戏机的主板，上面贴满了黄符。
“林师傅，地脉能量又升了五个百分点。”小犹太推了推眼镜，手指在笔记本电脑上飞快敲击。屏幕上的波形图剧烈跳动，呈现一种不自然的规律性。
林正英没有睁眼，但嘴唇微动：“酉时方位，加一道金刚符。”
小犹太连忙从工具箱里抽出一张特制的符纸——那是用导电银墨印刷在柔性电路板上的，边缘还有USb接口。她将符纸贴在街机主板上，接上电源的瞬间，符纸上的纹路发出耀眼的蓝光。
“有用！能量场稳定了一点！”她惊喜地叫道。
林正英微微点头，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治标不治本。城寨地底嘅唔系一般邪物，系‘螺湮城’嘅投影同现代机械嘅混合体。佢已经同每个居民嘅血肉连结。”
就在这时，周围建筑物的锈蚀速度明显加快了。铁皮墙面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剥落、氧化，露出底下蠕动的、半机械化的组织结构。一些墙内的管道开始自主蠕动，像是拥有了生命。
小犹太惊恐地看到，林正英打坐的那片地面正在逐渐金属化，银灰色的物质如苔藓般爬上他的双腿。
“林师傅！你的脚——”
林正英终于睁开眼睛，低头看了看已经变成金属的双脚，表情平静。“时辰到了。小犹太，拎我个铜钱剑过嚟。”
那柄剑与其说是剑，不如说是一件怪异的科技艺术品——上百枚古铜钱被焊接到一起，形成剑身，但剑柄处却嵌入了各种芯片和接口，一条数据线从剑柄延伸出来，连接着小犹太的主设备。
林正英接过铜钱剑，轻轻抚过剑身。“我师父当年传我呢把剑个阵，话系用来斩妖除魔。估唔到今日，要用佢嚟对付一座城。”
金属化已经蔓延到他的腰部。小犹太哽咽着想要上前，却被林正英用眼神制止。
“记住我教你对嘅往生咒程序，等我信号就开始广播。”林正英的声音依然平稳，尽管他的胸腔已经开始泛起金属光泽，“全港九嘅无线电频率都已经设置好，我要你嘅往生咒，传遍每一个角落。”
小犹太咬着嘴唇点头，眼泪在眼眶中打转。“但是林师傅，这样你也会——”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道。”林正英打断她，此时金属化已蔓延至他的颈部，“我的道，就是守护这片土地，无论用何种方式。”
他的目光投向远方的城寨出口，陈浩南正背着包皮的断臂向这边跑来。
“告诉浩南，城寨会重生，但不是以这种方式。”
这是林正英说的最后一句话。下一秒，金属覆盖了他的全身，他的身体在几分钟内完成了一种不可思议的转变——从血肉之躯变成了一尊盘腿打坐的赛博金刚像。那尊像散发着淡淡的金光，手中的铜钱剑插入地面，形成一道无形的屏障，暂时阻挡了城寨进一步的异变。
陈浩南赶到时，只看到那尊散发着微光的金属雕像，和小犹太跪在雕像前痛哭的身影。
“林师傅他...”浩南难以置信地触摸那冰冷的金属表面，却感受到一种奇异的温暖。
小犹太抽泣着点头，将笔记本电脑转向浩南：“程序已经启动，林师傅的肉身成了稳定器，我们现在必须完成他的遗愿。”
屏幕上是小犹太编写的“往生咒v1.3.exe”，界面设计成传统经卷的样子，但底部的代码框里不断滚动着佛经和道咒的数字化版本。
“帮我把它插到城寨的最高点。”小犹太将铜钱剑的数据线递给浩南，另一头连接着她的主设备，“我们要让往生咒通过全港的无线电波发送出去，这是唯一能超度这座活城寨的方法。”
浩南抬头望向城寨中心那根最高的铁杆——曾经是违章电视天线的支撑杆，现在上面爬满了蠕动的金属藤蔓。
“我同你去。”
攀登过程异常艰难。城寨似乎感知到了他们的意图，结构开始自发地重组、阻挠。楼梯在他们脚下变形，墙面伸出锈蚀的手臂试图拉扯他们，通风口传出疯狂的齿轮摩擦声。
浩南一手握着包皮的断臂——它不时发出嗡嗡声，仿佛在指引方向——另一只手拉着小犹太，在扭曲的通道中艰难前行。
“还有多远？”小犹太气喘吁吁地问，她的设备箱越来越沉。
“就到顶层了。”浩南踢开一扇几乎锈穿的门，面前出现通向天线的最后一段铁梯。
然而，包皮等在那里。不止他一个人，身后还站着几十个城寨居民，每个人的身体都有不同程度的机械异变——有的手臂变成了液压钳，有的半张脸被金属覆盖，有的胸腔透明，能看到里面转动的齿轮心脏。
“南哥，到此为止啦。”包皮的声音已经完全机械化，带着电流的杂音，“我哋唔会比你阻止新生。”
浩南放下设备箱，直视着曾经的兄弟。“包皮，你醒一醒！睇真d，呢个唔系新生，系被吞噬！”
一个居民突然冲上前，机械手臂直取浩南面门。浩南侧身闪避，用包皮的断臂格挡——令人惊讶的是，那断臂突然张开手掌，牢牢抓住了攻击者的机械腕部。
“睇到未？”浩南紧盯着包皮震惊的表情，“连你嘅一部分都仲记得我哋系兄弟！”
包皮低头看着自己空荡荡的左肩，脸上的机械表情第一次出现了裂痕。
趁此机会，小犹太猛地冲向铁梯，背着设备箱向上攀爬。几个居民想要阻拦，浩南立即上前挡住去路。
“比佢上去！”浩南大喝，“你哋真系想成个香港变作下一个城寨吗？”
包皮缓缓抬起剩下的右手，示意居民们停下。他的目光在浩南和那截断臂之间游移，机械面庞上流露出人性的挣扎。
“我...控制唔到自已，南哥。”包皮的声音突然变回了从前那个怯生生的少年，“个声音...太大声了...”
浩南上前一步，紧紧抓住包皮的右肩。“撑住，我带你返去。”
小犹太终于爬到了天线顶端。强风几乎将她吹落，下方是灯火通明的香港夜景，与城寨内诡异的机械地狱形成鲜明对比。
她迅速将铜钱剑的数据线接入天线放大器，打开笔记本电脑，深呼吸后按下了回车键。
“往生咒程序启动，频率调制中...”
一瞬间，全香港的无线电设备都受到了干扰。出租车里的对讲机传出诵经声，家家户户的电视机闪过经文字幕，连街头小贩的收音机都自动播放起超度亡灵的音轨。
“南无阿弥多婆夜哆他伽多夜...”
小犹太跪在天线顶端，双手合十，跟着无线电波一起念诵。她不是佛教徒，也不信道，但此刻她真心希望这些经文能带给城寨的亡灵解脱。
下方，奇异的变化开始发生。那些机械化的结构逐渐放缓了运动，墙壁停止渗出黏液，齿轮的转动声变得柔和。居民们茫然地环顾四周，似乎从一场集体噩梦中苏醒。
包皮眼中的机械红光渐渐褪去，他虚弱地靠在浩南身上。“对唔住，南哥...”
浩南扶着他，抬头望向天线顶端的小犹太。在月光和无线电波的环绕下，她的身影宛如与整个香港的夜空融为一体。
凌晨三点，城寨的异变完全停止。
陈浩南带着苏醒的包皮和精疲力尽的小犹太走出城寨大门，拆迁队的探照灯立即聚焦在他们身上。
在他们身后，九龙城寨在月光下静静矗立，既不像活物也不像死物。那尊林正英化身的赛博金刚像在城寨中心散发着微弱的光芒，如同这座机械之城的守护神。
小犹太的笔记本电脑还在运行，屏幕上显示着一段自行生成的代码——那是往生咒程序运行完毕后出现的，无人能解读其含义：
```
while (suffering.exists) {
passion.pile；
nirvana.execute；
}
```
浩南回头望了最后一眼，恍惚间，他似乎看到那尊金刚像对他微微点头。
这一夜结束了，但香港与不可名状之物之间的战争，才刚刚开始。
小犹太轻轻拉住浩南的衣袖，低声说：“林师傅的铜钱剑...还在发送信号。不只是在超度，也在召唤。有什么东西...听到了。”
远处的海面上，雷声隆隆，仿佛巨物正在苏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