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龙城寨的地底，并非仅仅是泥土与地基的堆砌，而是被蛀空、被改造、被赋予了某种令人作呕的生命的巨大腔体。空气粘稠得如同机油，混合着铁锈、腐烂有机物和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来自深海淤泥的腥甜气味，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吞咽着细小的砂纸，摩擦着喉咙与肺叶。
陈浩南、小犹太、大飞以及临时结盟的赛博道士林正英，沿着一条由生锈钢板和粗大管道勉强拼凑而成的阶梯，向下摸索。阶梯的边缘，不时能看到凝固的、颜色发黑的粘稠液体，像是血液与机油的混合物。
“丢佢老母，呢度究竟系咩地方？”大飞压低声音，他的额头上全是汗珠，并非因为炎热，而是源于一种无处不在的压抑感，“点解我觉得成个城寨都系活嘅？”
林正英手持一个特制的罗盘，上面的指针并非指向南北，而是在疯狂地、无规则地颤动着，偶尔指向某个方向时，罗盘表面会泛起一层不祥的、微弱的绿光。他眉头紧锁，低声道：“此地阴阳逆乱，五行颠倒。金石含怨，流水藏污。非人非鬼，乃‘器’之怨念与‘血肉’之邪气交织而成的大凶之地。”
小犹太则更加依赖她的设备。她手腕上一个改装过的便携式电脑屏幕正快速滚动着数据流，但信号极其不稳定，屏幕上满是雪花和乱码。“磁场完全混乱，环境辐射读数……高得离谱，而且波动模式不符合任何已知图谱。下面有很强的能量源，但不是电能或者热能……是一种……未记录过的频段。”
陈浩南没有说话，他只是握紧了手中那柄砍刀——刀身上沾染的怪异锈迹似乎比下来之前更加鲜活了，仿佛在呼吸。山鸡临死前塞给他的那个“罗盘义眼”被他贴身收着，此刻正隔着衣物传来一阵阵冰凉的刺痛感，仿佛在与地底深处的某种存在共鸣。
越往下，空间越发开阔。最终，他们穿过一道由扭曲钢筋构成的拱门，眼前的景象让即便是见惯了腥风血雨的陈浩南和林正英，也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
这是一个巨大的地下洞穴，洞壁并非岩石，而是不断微微搏动着的、覆盖着金属斑块的暗红色肉壁，粗大的血管与电缆并行，在其中蜿蜒穿梭。洞穴的中央，矗立着一座无法用语言完全描述的造物——一座蒸汽朋克风格的恐怖祭坛。
祭坛的基座由无数废弃的机械零件、齿轮、管道和人类、动物的白骨堆砌焊接而成，杂乱却又隐隐遵循着某种亵渎的几何规律。祭坛的核心，是一台巨大无比的血肉锅炉。
锅炉的外壳是暗沉的黑铁，布满了铆钉和焊接的疤痕，但许多地方铁皮破损，露出下方不断蠕动、流淌着暗黄色油脂和腥红液体的有机组织。锅炉的顶部，一个巨大的、如同心脏般搏动的肉囊正有节奏地收缩舒张，将经过“提炼”的、冒着泡的油脂泵入下方的燃烧室。燃烧室敞开着，里面燃烧着诡异的、呈青白色的火焰，火焰中隐约可见未被完全焚化的人体残肢，发出噼啪的轻响。燃料，正是活生生的人体脂肪。
更令人头皮发麻的是，从洞穴顶部垂落下无数粗重的铁链，这些铁链并非空悬，每一根铁链的末端，都倒吊着一个……婴儿。或者说，曾经是婴儿的东西。它们的身体大部分被金属机械取代，小小的胸腔被打开，里面是精密的齿轮组在咔哒转动，四肢被改造成了细小的机械臂或钻头，唯有那张小脸还保留着婴儿的轮廓，但双眼处镶嵌着发出微光的二极管，嘴巴无声地开合着，如同离水的鱼。
“妖……妖怪啊！”大飞声音发颤，几乎握不住手里的刀。
而祭坛的前方，一个佝偻的身影被无数的线缆和软管连接着，背对着他们。那身影的头部，被硬生生塞进了一个老式柴油机的气缸之中，柴油机正在低沉地轰鸣，排气管喷出带着血肉碎末的黑烟。
似乎是感应到了生人的气息，那柴油机带动着佝偻的身体缓缓转了过来。是骆驼叔！那个在城寨里消息最灵通，总是笑眯眯分烟给年轻人的老叔父。此刻，他的脸因为窒息和痛苦而扭曲，双眼翻白，但从他被改造的喉咙里，却用一种非人的、混合着金属摩擦和引擎轰鸣的语调，清晰地、一遍又一遍地背诵着令人疯狂的语句：
“……以螺湮之契，铸永恒之炉……钢铁为骨，血肉为薪……齿轮咬合之时，即是我主苏醒之刻……《螺湮工程手册》第三十七章，第四节……赞美万机之神，赞美锈蚀之主……”
那声音仿佛带着魔力，直接钻进众人的脑海，搅动着理智。
“骆驼叔！”陈浩南目眦欲裂，想要冲上去。
“别动！”林正英一把拉住他，脸色前所未有的凝重，“他……已经不是他了！他的魂魄被禁锢在那机器里，成了这邪阵的‘活体核心’——祭司引擎！强行切断连接，他会立刻魂飞魄散，而且可能引发不可控的后果！”
他迅速从随身的布袋里掏出几面画着符咒的小旗，手掐法诀，口中念念有词：“天地玄宗，万炁本根……金光速现，覆护真人！”他将小旗掷出，小旗精准地插在众人周围几个方位，一道淡淡的金色光幕升起，将那亵渎的低语声稍微隔绝在外。
“小犹太姑娘！”林正英喝道，“这祭祀的核心，除了那‘祭司引擎’，定然还有一个能量控制中枢，很可能是一种……‘异界之理’的具象化！用你的办法，尝试干扰甚至关闭它！我们为你争取时间！”
小犹太脸色苍白，但眼神坚定。她立刻盘腿坐下，将便携电脑放在膝上，双手在虚拟键盘上飞快操作。她绕开了常规的无线信号——在这里那东西几乎无用——而是从电脑后引出一根数据线，线缆的末端是一个特制的、闪烁着幽蓝光芒的探针。
“我需要将探针连接到祭坛的本体，直接进行物理接入！”小犹太急促地说。
陈浩南和大飞对视一眼，同时点头。陈浩南挥刀劈开一条试图从肉壁上伸过来的、如同触手般的电缆，低吼一声：“跟我上！”
两人如同离弦之箭，冲向祭坛基座。肉壁上立刻裂开无数孔洞，从中爬出一些小型的三代深潜者，它们身上镶嵌着粗糙的金属甲片，手持锈蚀的鱼叉或直接用改造过的利爪攻击。大飞狂吼着，手中砍刀挥舞得虎虎生风，将一只扑上来的深潜者连金属带血肉劈成两半，腥臭的液体溅了他一身。
陈浩南则更加灵活，他利用祭坛基座凸起的零件作为踏脚点，不断闪避、突进，目标是保护小犹太，并为她清理出一条通往祭坛本体的路。他的刀锋与深潜者的金属肢体碰撞，发出刺耳的刮擦声。
与此同时，林正英也与更诡异的东西交上了手。那些倒吊的半机械化婴儿尸体，它们的二极管眼睛突然亮起刺目的红光，细小的机械臂开始高速旋转，发出尖锐的嗡鸣。它们挣脱了铁链——或者说，铁链主动松开了它们——如同被惊动的蜂群，朝着林正英飞扑而来。
林正英临危不乱，脚踏七星步，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把铜钱剑，只是这把铜钱剑的剑身上，也镶嵌着几块微小的芯片，导线连接到他手腕的一个控制器上。“天地无极，乾坤借法！电子符·破邪！”他挥动铜钱剑，剑身上的芯片亮起，激发出一种高频振动能量场，靠近的机械婴儿一旦触及，内部的精密齿轮便会瞬间卡死或崩碎，从内部爆开，化作一蓬混合着机油和碎肉的烟花。
小犹太趁着同伴们争取到的时间，终于找到了一个看似是数据接口的金属插槽——那插槽周围布满了油腻的污垢和干涸的血迹。她毫不犹豫，将手中的探针猛地插了进去！
“接入成功！开始分析数据流……”小犹太的电脑屏幕瞬间被汹涌而来的、无法理解的诡异符号和几何图形淹没。这些数据并非二进制的0和1，而是一种更加古老、更加混乱、仿佛源自宇宙诞生之初的混沌信息流。
她的额头渗出细密的冷汗，手指在虚拟键盘上舞动出残影，试图编写破解程序，建立防火墙，找到这混乱数据流中的核心指令集。“不行……常规算法完全无效……这东西的逻辑是……是活着的！它在自我进化，在反抗！”
突然，屏幕上的所有乱码和图形瞬间消失，变得一片漆黑。紧接着，屏幕中央，缓缓浮现出一张脸——那是小犹太自己的脸。
但屏幕中的“她”，正在发生可怕的变化。皮肤下方似乎有细小的齿轮在转动，顶得皮肤起伏不定；一只眼睛的瞳孔分裂成了三个细小的、正在相互咬合的齿轮；从她的太阳穴处，甚至开始生长出锈迹斑斑的金属鳞片……
数据反噬开始了！那邪异的意识，正沿着数据线，逆向侵蚀小犹太的意识和身体！
“啊——！”小犹太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感觉自己的大脑像是被扔进了一个巨大的齿轮碾磨机，无数陌生的、疯狂的念头和影像强行涌入。她感觉自己的视觉开始扭曲，看到陈浩南和大飞的身影边缘出现了重影和锯齿，听到的声音也夹杂着金属摩擦的杂音。更恐怖的是，她握着数据线的手，指尖传来一阵麻木和僵硬感，皮肤颜色似乎正在向着灰暗的金属色泽转变。
“小犹太！”陈浩南注意到了她的异常，心急如焚，却被更多的深潜者死死缠住。
林正英见状，大喝一声，咬破指尖，将一滴鲜血抹在铜钱剑的芯片上。“以血为引，神兵火急如律令！断！”铜钱剑上爆发出刺目的红光，暂时逼退了周围的机械婴儿。他迅速掏出一张黄色的符纸，上面用朱砂画着复杂的符文，但符纸的边缘却镶嵌着细密的电路。他手掐法诀，将符纸凌空一掷，符纸精准地贴在了小犹太的数据线上。
“滋滋——”符纸上的电路亮起，发出一阵电流声，暂时阻隔了那股逆向的数据流。
小犹太猛地喘了口气，屏幕上那张恐怖的“脸”闪烁了一下，变得模糊了一些。她抓住这宝贵的机会，用尽最后的清醒意识，启动了一个她从未在实战中使用过的、极不稳定的黑客程序——“混沌崩解协议”。
“你想同化我？我同你玉石俱焚！”她嘶哑地喊道，按下了确认键。
屏幕上，代表她自身意识的数据流与那邪异的数据流猛地对撞、纠缠、然后……一起崩溃！如同两颗互相毁灭的病毒。
“噗——”小犹太喷出一口鲜血，染红了胸前的衣襟和电脑屏幕，整个人软软地向后倒去。电脑屏幕彻底黑屏，冒出一缕青烟。数据线也从接口处脱落。
几乎在同一时间，整个地下洞穴猛烈地摇晃了一下。那座**血肉锅炉**核心的搏动，出现了一个极其短暂的停滞。青白色的火焰黯淡了一瞬，锅炉内部传来的、那如同**打铁般富有节奏的轰鸣声**，第一次出现了不协调的杂音。
咚……锵……咚……咚……
那声音，原本如同一个巨大无比的心脏在平稳跳动，此刻却仿佛那颗心脏骤然痉挛，节奏被打乱，显露出一丝源自本质的紊乱与……痛苦？
祭坛上，作为“祭司引擎”的骆驼叔，背诵《螺湮工程手册》的声音也变得断断续续，夹杂着痛苦的嘶鸣和柴油机不稳定的爆响。
“有效！”陈浩南精神一振。
但林正英的脸色却更加难看，他感受到的不是邪秽的减弱，而是某种更加深沉、更加古老的东西，似乎被这小小的干扰所激怒，正在那锅炉的最深处，缓缓睁开了“眼睛”。
“快！带她走！此地不宜久留！”林正英朝着陈浩南和大飞吼道。
陈浩南毫不犹豫，一把抱起昏迷的小犹太，大飞挥舞砍刀断后，三人沿着来路急速撤退。林正英再次掷出几张电子符箓，延缓了追兵，也紧随其后。
在他们身后，地下洞穴的震动越来越剧烈，肉壁剧烈抽搐，铁链哗啦作响，那座血肉锅炉发出不甘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咆哮。祭祀被打断了，但唤醒古老恐怖的进程，似乎只是被稍稍延迟……
洞穴重归昏暗，唯有那紊乱却依旧持续的打铁心跳声，在无尽的锈蚀与血肉中，固执地回响。
咚……锵……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