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龙城寨像一头蛰伏的钢铁巨兽，在夜色中喘息。外部墙体上错综复杂的电线如血管般搏动，偶尔迸出几点火花，照亮了锈迹斑斑的管道和违章搭建的铁皮屋。小犹太站在城寨东翼的入口处，握紧了手中的便携式解码器，深吸一口气。
“记住，数据卡藏在七楼的‘老王电讯’柜台后面，绿色标识的那个。”林正英的声音从蓝牙耳机里传来，夹杂着电流的杂音，“拿到就撤，不要多留。那里的磁场不对劲，我的罗盘刚才疯转。”
小犹太推了推厚厚的眼镜片，点了点头，才想起对方看不见。“知道啦，英叔。我是去偷数据，不是去探险。”她背着一个改装过的背包，里面塞满了各种自制设备，从信号干扰器到高压电击笔一应俱全。作为港岛最出色的赛博黑客之一，她习惯于在虚拟世界里驰骋，而不是在这种弥漫着机油和腐肉气味的地方潜行。
电梯是老式的货运电梯，铁栅栏门上布满了锈痕。内部的灯光忽明忽灭，将小犹太苍白的脸映照得阴晴不定。她按下七楼的按钮，电梯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开始缓慢上升。
三楼。
五楼。
电梯突然猛地一震，停了下来。灯光彻底熄灭，只有解码器屏幕的微光映照着四周。小犹太的心跳漏了一拍，她摸索着背包里的应急手电。
灯光重新亮起，却变成了诡异的暗红色。
小犹太倒吸一口冷气。按钮面板上，原本最高只有十二楼的标识下方，不知何时多出了一个按钮——-13楼。
那按钮看起来和其他按钮截然不同。它不是塑料材质，而是一种暗沉的、仿佛经过岁月侵蚀的金属表面，上面蚀刻着的数字“-13”似乎还在微微蠕动。按钮边缘残留着些许暗红色的污渍，像干涸的血迹，又像是铁锈。
“英叔？听到吗？”小犹太压低声音呼叫，耳机里只有持续而规律的沙沙声，像是某种东西在缓慢地呼吸。
她尝试按下七楼的按钮，没有反应。紧急呼叫按钮同样死寂。只有那个新出现的-13楼按钮，仿佛拥有自己的生命一般，散发出不祥的诱惑力。
鬼使神差地，她的手指伸向了那个按钮。
就在指尖触碰的刹那，一股冰冷的触感传来，仿佛按下的不是按钮，而是一块腐肉。电梯猛地一震，然后开始下降。
速度越来越快，失重感攫住了她。显示屏上的数字疯狂跳动，远远超过了城寨应有的地下深度。电梯厢体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铁板接缝处渗出黑色的、粘稠的液体，带着浓烈的铁锈和海水混杂的气味。
小犹太紧紧抓住栏杆，指节发白。下降持续了足足一分钟，这根本不可能。最终，伴随着一声像是巨大齿轮咬合又像是骨骼断裂的巨响，电梯停了下来。
铁栅栏门哐当一声，自行打开。
门外的景象让她浑身的血液几乎冻结。
那是一个无比广阔的地下空间，一眼望不到尽头。空气中弥漫着浓厚的、带着电离子腥味的雾气。巨大的、缓慢蠕动的暗红色肉质管道缠绕着老式的、布满锈迹的工业管道，如同某种噩梦般的共生体。肉壁上镶嵌着无数闪烁的指示灯和粗大的电缆，电缆的另一端连接着一眼望不到边的老式计算机阵列。
那些计算机是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的型号，庞大的cRt显示器散发着幽绿的光芒。每一台计算机前，都坐着一具干尸。
它们都穿着八十年代的服饰——花衬衫、喇叭裤、垫肩西装，有些还戴着当时流行的蛤蟆镜。尸体早已脱水干瘪，皮肤紧贴着骨骼，呈现出暗褐色的皮革质感。但它们的姿势却极其一致：枯骨般的手指停留在键盘上，空洞的眼窝凝视着闪烁的屏幕。
屏幕上跳动着无穷无尽的绿色字符流。小犹太艰难地辨认着，那似乎是某种庞大的数据库操作界面，不断滚动着香港市民的身份证号码、出生日期、住址、甚至精确到秒的最后一次被记录到的行为数据。
“人口…管理系统？”她喃喃自语，巨大的恐惧和荒谬感攫住了她。这里像是一个被时间遗忘的、活着的机房，一个由血肉和电路组成的巨大生物计算机。
她强迫自己移动脚步，数据卡还在七楼，但她必须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她小心翼翼地穿过一排排计算机和干尸操作员，脚下的地面是一种温热的、略带弹性的材质，像是某种生物组织。
突然，她身旁一具穿着花衬衫、戴着金链子的干尸，它的头颅发出一阵令人牙酸的“咔咔”声，极其缓慢地，一寸一寸地转向了她。
紧接着，像是触发了连锁反应，整个空间里，数百具干尸同时以那种僵硬而缓慢的方式，转过了它们的头颅。数百个空洞的眼窝齐齐聚焦在小犹太身上。
死寂中，一个声音响了起来。
起初她以为是一台计算机的风扇声，但那声音逐渐变得清晰、统一。那不是从一具干尸嘴里发出的，而是所有干尸的颌骨在一起开合，摩擦出一种非人的、混合着电子杂音的语调，齐声说：
“你哋都系变量。”
（你们都是变量。）
小犹太的尖叫卡在喉咙里，转身就跑！她疯狂地冲向电梯的方向，心脏快要跳出胸腔。
那些干尸没有起身追赶，但它们枯槁的手指重新放回了键盘上，开始以一种疯狂的速度敲击起来。
随着它们的操作，整个血肉机房活了过来！地面剧烈蠕动，肉质的触须和闪着电火花的电缆从墙壁和天花板伸出，试图缠绕她。屏幕上滚动的数据流变成了汹涌的绿色瀑布，一个个香港市民的头像和身份信息疯狂闪烁然后湮灭。
“变量，试图偏离演算路径。”那个合成的、非人的声音再次响起，在广阔的空间里回荡。
小犹太左躲右闪，高压电击笔狠狠戳中一条拦路的、裹着绝缘皮的肉质触须，它剧烈抽搐着缩了回去。她离电梯只有十几米了！
但电梯门正在缓缓关闭！
更多的电缆和触须从四面八方涌来，屏幕上的绿光几乎要灼伤她的眼睛。绝望瞬间攫住了她。
就在这时！
“敕！”
一声如同霹雳般的道号撕裂了令人窒息的电子音！一道灼目的白光从即将闭合的电梯门缝中炸开，精准地劈在追得最近的那条血肉电缆上！
滋啦！焦臭混合着臭氧味弥漫开来。
小犹太看到林正英站在电梯里，须发皆张，右手高举着他的“法器”——一部经过深度改装、外壳贴满符箓、顶端镶嵌着一小块雷击木的厚重手机！手机屏幕上不是App界面，而是一个不断旋转的先天八卦图，迸发着耀眼的电光。
“快！”林正英大吼，左手艰难地抵着电梯门，手臂上青筋暴起，仿佛在与一股无形的巨力抗衡。
小犹太爆发出最后的力气，在门即将完全关闭的瞬间，侧身扑了进去！
林正英立刻将雷击木手机对准门外，屏幕上的八卦图高速旋转。
“天雷殷殷，地雷昏昏，破邪！”他口诵咒诀，拇指在手机侧面的一个红色按钮上狠狠一按！
嗡——！
一道肉眼可见的电流脉冲从雷击木上爆发而出，如同狂舞的银蛇，瞬间扫过门外蜂拥而至的诡异存在。所有的触须和电缆剧烈痉挛着缩回，屏幕上狂暴的数据流也出现了瞬间的凝滞。
趁此机会，林正英猛地拍下关闭按钮和顶楼的按钮。
电梯门哐当一声合拢，开始急速上升。
小犹太瘫软在地，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浑身都在不受控制地颤抖。上升的过程异常平静，只有电机运行的嗡嗡声。那个诡异的-13楼按钮消失了，面板恢复了正常。
“那…那到底是什么地方？”她声音嘶哑地问，巨大的恐惧感仍未褪去。
林正英面色无比凝重，收起法器手机，仔细检查着电梯厢体。“不像阴间，不像妖域…更像是一个‘胃囊’，一个活着的…机器内脏。那些尸体…被当成了零件。”他眉头紧锁，“它们在演算什么？‘变量’又是什么意思？”
突然，他目光一凝，死死盯住小犹太的后背。
“你背上…什么时候多了这个？”
小犹太茫然地扭头，但看不见。林正英拿出自己的普通手机，打开摄像头，对准她的后背拍了一张照片，递给她看。
照片里，在小犹太肩胛骨下方的位置，紧贴着衣服，一个清晰的图案正透过薄薄的布料隐隐发出微弱的暗黄色光芒——那是一个由扭曲的、非欧几里得几何线条构成的复杂印记。它并不像是印上去的，更像是某种能量体，正试图烙进她的血肉里。
仅仅是注视着这个图案，就感到一阵头晕目眩，理智仿佛在被无形地侵蚀。
微型黄印。
小犹太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林正英猛地抬头，眼神锐利如刀：“我们得立刻回去！这东西不除掉，你迟早会被它们‘定位’，甚至…同化！”
电梯此时抵达了顶楼，发出清脆的“叮”声。门缓缓打开，外面是城寨天台呼啸的夜风，以及远处香港霓虹璀璨的繁华夜景。
光明与喧嚣重新涌入感官，仿佛刚才那地狱般的十几分钟只是一场幻觉。
但小犹太后背那透过衣物隐隐发烫的黄印，和林正英手机里那张诡异的照片，冰冷地提醒着他们——那绝不是幻觉。
有什么无法理解的、庞大而恐怖的东西，早已将它的触须深深扎根在这座城市的根基之下。而他们，刚刚无意中窥见了它冰冷运行的一角。
小犹太颤抖着手摸向后背，隔着衣服，似乎能感觉到那个印记正在轻微地搏动，与某种遥远而巨大的存在同步。
电梯门在他们身后缓缓关闭，金属表面模糊地映出两人惊魂未定的脸，以及楼下那深不可测的、吞噬一切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