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点敲打着后巷的铁皮棚顶,噼里啪啦,像是谁在用一把急躁的勺子敲着锅盖。
陈砚舟刚把灶台擦完最后一遍,手里的抹布拧出半盆浑浊的污水。他正要去倒掉,听见后门传来两声轻轻的叩门声,不紧不慢,像是怕打扰了夜的宁静,又像是鼓足了勇气才伸出手。
他放下盆,走过去开了门。
门外站着沈君瑶。
她浑身湿透了,警服紧紧贴在身上,头发湿漉漉地滴着水,雨水顺着脸颊流进脖颈。她怀里抱着一只粗瓷碗,正是那天喝过“安神笋干汤”的那只,碗边有个小小的磕痕,碗底还留着干涸的汤渍。
陈砚舟没说话,转身从门后的挂钩上取下一条干毛巾,递了过去。
她接过毛巾,没有擦头发,也没有擦脸,只是低头看着那只碗,声音轻得几乎要被雨声淹没:“我把爸留下的账本烧了。”
陈砚舟靠在门框上,双手插在裤兜里,安静地听着。
“不是组织上查出来的,是他自己烧的。”她抬起眼,目光有些空洞,“临走前那个晚上,他跪在佛堂里,一页一页往火盆里扔。我站在门口,没有进去。我问他,早干什么去了?他说,醒得晚,总比一辈子不醒要好。”
她停顿了一下,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碗沿:“那碗汤……让我又看见了他烧账本的样子。火光照在他脸上,他流的眼泪,比我这当女儿的还多。”
陈砚舟这才开口:“所以你恨那些贪官,也恨那个没能早点回头的人。”
她没有否认,只是说:“我一直以为,只要我守好规矩,就能和他不一样。可刚才站在这里,我突然想……我是不是也在等,等一个人,能给我一碗让我有勇气认错的汤?”
陈砚舟轻轻笑了一下,不是嘲讽,也不是安慰,只是忽然觉得眼前这个人,有着一种笨拙的真诚。
“你这不已经来了吗?”他说,“还把碗都带来了。”
她低头一看,脸颊微微泛红:“我没洗……是,是走的时候顺手拿的。”
“那这是打算赖账?”
“我是警察,不赖账。”她抬起头,雨水顺着帽檐滑落,“我是来还人情的。”
“哦?”
“明天上午九点,城西公墓。”她说,“我想带你去见个人。”
陈砚舟挑了挑眉:“你父亲?”
“嗯。”
“所以这是请我吃饭?”
“不是。”她的语气很认真,“是请你吃饭之前,先去看看那个——差点把规矩都毁了的人。”
两人对视了片刻,雨声填补了之间的沉默。
陈砚舟终于点了点头:“行,我带上锅。”
“你准备做什么?”
“安神笋干汤。”他说,“这次加点新东西。”
“比如?”
“比如……一点理解。”他接过她手里的碗,指尖不经意擦过她冰凉的手背,“还有半勺……不追究。”
她没有躲闪,也没有动,就那样站着,任由雨水浸湿全身。
陈砚舟转身进屋,把碗放进水槽,拧开了热水龙头。水流冲刷着瓷碗,他忽然动作一顿。
脑子里“叮”地一声轻响。
不是幻觉。
【检测到情感波动,触发‘温情’共鸣】
他愣了一下,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
手没有抖,也不发热,只是……莫名地想再碰碰那只碗,碰碰那只手,碰碰站在雨里的这个人。
他关掉水,把碗轻轻放在灶台中央,用干净的布擦干,端端正正地摆好。
再回到门口时,沈君瑶已经不见了。
地上留下一小片水渍,一直延伸到巷口。她的那条碎花围裙角,挂在了门把手上,被雨水泡得颜色深了一块。
他取下来,搭在椅背上晾着。
回到厨房,重新点燃了灶火。
砂锅坐上灶,他舀水、放入笋干、切姜丝,动作缓慢而稳定。汤还没滚,蒸汽已经氤氲了他的视线。
他盯着那口锅,忽然低声说:“明天……我去。”
话音落下,那种奇妙的感应又出现了。
【温情共鸣生效:菜品附加‘情感联结’效果,易于引发食客内心共鸣】
他没有感到意外,只是掀开锅盖,又多撒了一小撮盐。
“那就别嫌味道重了。”
窗外的雨越下越大,一道闪电划过,瞬间照亮了巷子尽头一个撑着伞的黑影。
那人穿着便服,胸前挂着记者证,手里端着相机,镜头正对着餐馆的后门。
快门声轻微地响起。
陈砚舟听见了,但没有动弹。
他知道是谁。
他也知道,有些照片拍下来,不是为了发表,而是为了印证——这世上,真的有人在风雨交加的夜里,鼓起勇气敲响一扇不易开启的门。
他关掉了外面的灯,只留下灶火映照着自己的脸。
汤在锅里咕嘟着,香气渐渐弥漫开来。
他拿出一只新碗,仔细洗净,擦干,摆在了沈君瑶那只碗的旁边。
两只碗并排放着,像是在等待着什么人的归来。
巷口的记者收起了相机,转身消失在雨幕中。
滂沱大雨里,只有这家小店的窗户还透出温暖的光。
陈砚舟坐在灶前的小凳上,左手腕上的银勺泛着微弱的光泽。
他掏出手机看了看时间。
凌晨一点十七分。
他没有回复任何消息,也没有打算关门。
而是从柜子里取出一个小纸包,剥了一片陈皮,丢进翻滚的汤里。
“加点甜味。”他自言自语道。
汤色渐渐变得醇厚,蒸汽升腾,在玻璃窗上画出一道歪斜的水痕。
他伸手抹开一小片雾气,看见外面的雨丝毫没有减弱的迹象。
一辆警车缓缓驶过巷口,没有停留,也没有闪灯,只是安静地开过去,尾灯在积水的路面上拉出两道长长的红色倒影。
他收回手,重新盖上了锅盖。
火苗跳跃着,映在他的眼睛里,像藏着一簇不肯熄灭的火焰。
他低下头,看见自己刚才擦过窗户的手指,在玻璃上留下了几个清晰的指纹。
其中一个,正好按在窗外“心味餐馆”的招牌灯箱映出的光晕上。
他没有去擦。
而是站起身,将两张纸钉在了墙上。
一张是明日供应的菜单。
另一张上,只写了几个字:
“明日休业,私宴一席。”
他退后一步,看了看。
然后走回灶边,拿起那柄银勺,轻轻敲了敲锅沿。
当——
清脆的声音在屋里回荡,传不到门外,只在温暖的空间里打转。
像是一种回应。
也像是一种承诺。
他坐下,双手交叠放在膝盖上,目光落在那个咕嘟作响的砂锅上。
汤还在滚。
火还在燃。
人,也还在。
他忽然想起很久以前,父亲说过的一句话。
“做菜做到最后,喂饱的不是肚子,是人心。”
那时候他不明白。
现在他明白了。
而且他知道,有些人的心,已经饿了太久。
久到一碗热汤,就足以让她在冰冷的雨夜里,两次叩响他的门。
第一次,是以警察的身份。
第二次,是作为一个普通的女人。
他低下头,看见自己的鞋尖沾了些许泥点,是刚才开门时蹭上的。
他没有换鞋,也没有去擦。
只是把脚向炉火边挪近了一些。
暖一点。
再暖一点。
足够让明天的那一碗汤,热腾腾的,能化开积压了十年的冰雪。
窗外,雨点落在铁皮棚顶上的声音变了节奏。
不再是杂乱无章。
而是变得有规律起来,一下,一下,像是有人在附近踱步。
陈砚舟没有抬头。
他知道是谁。
也知道她不会再进来。
但她也没有走远。
他听见一声极轻极轻的叹息,混杂在雨声里,几乎难以分辨。
然后是脚步声,很轻,踩在积水里,一步一步,慢慢地远去了。
他闭上眼睛。
嘴里喃喃低语:
“下次来,记得带伞。”